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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吧,小伙子。”

在严肃进门的档口,大车店老板转身对自己的仆人吩咐端上几个包子,一杯热茶。

“贵姓啊?”

“免贵姓严,严肃的严。”

“看你是念过书的人。请问考没考过功名啊?”

严肃犯了难。不知道怎么应对才能让老板满意又不会让他起疑。

“没有考过功名。在南方学过一点法律。”

严肃也不知道自己在压力之下反应得这么灵敏、狡慧。

“我一眼看出,你是读过书的人。”大车店老板得意地将眼神投向自己身边的一个仆人,夸耀自己识人之明。

“我想打个短工……”

“吃点喝点,人都会有有难处的时候。我这个人不问英雄来路,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落魄。你就留下来给我作个文书、写写算算吧。”

老板似乎不愿意放过这个天赐的用才机会,没听严肃说完,就用严密的话语把严肃的话头压下去。

严肃转念一想,这样也未尝不可。

不是逗留,是收留。

上天给了他第一道菜——前菜,就已经这么艰难。接下去还能遭遇什么?

严肃感激地又是作揖又是试图下跪——他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做哪一个动作——老板从座位上站起来,搀扶着他,“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礼数。”

第三节“暂居”身份的中国居民

1958年中俄不平等条约《瑷珲条约》签订后,沙俄政府虽然在纸面上承诺江左中国汉、满、达斡尔族以“永久居住”权,但是私下却只允许居住“一段时间”。根据该条约,黑龙江以北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划归俄罗斯,而满清政府享有对这些居民的“永久管辖权”。

一个暗黑的历史大幕拉开,只待沙俄独霸江左的另一只靴子徐徐落下。

姚家窝棚就处于江左地带。江东六十四屯之一。这些村屯,是清政府在清剿雅克萨沙俄侵略者时设立的军屯点发展而来。

1894年,沙俄官员马丘宁根据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提出彻底解决“结雅河畔(即江东六十四屯)满洲人”问题的报告,决定取消清政府对江东六十四屯居民的管辖权和境内中国居民的居留权。

1893年,沙俄官兵“直捣补丁屯”,毁酒铺三十余家,“屯中聚酒成渠”,损失“三百余万之多”。1898年,沙俄官兵在各旗屯“调查人民户口、房屋产业、六畜数目”,企图强行征税。

严肃是这群“暂居”的人当中的“暂居”者。

1895年中,严肃在这里落脚,并成功地和大车店的伙计们打成一片。

马家大车店由很多家土坯房连成一片而组成。虽然不是很大,装饰也是令人觉得寒碜,但是在漫长的东北的冬天,只要外面挂一个厚布帘,就能将室内与室外的酷寒相隔绝。室内温暖如春,充塞了拉车人、卖艺人和大车店伙计们的欢声笑语,从厚布帘漫溢出来。

严肃尤其感到满意的是,大车店有专门的、有门有帘的土厕。他还记得有人说过,看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文明程度,就看它们的厕所。在大概2010年以前的他所处的南方一个农村,甚至有这样的笑话传播:春节拜年的时候,小姨子抱着孩子,走过姐夫正在大解的露天蹲坑,小姨子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最后只好尬尬对她的孩子说,“快叫姑父,说过年好!”

初冬,姚家窝棚已经是冰天雪地。

严肃朦胧地知道,再过几年,江东六十四屯即将迎来屠城的惨案。在这里,21世纪的现代人的优越感似乎没有任何作用,他掌握的一星半点的现代文化,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是方的凿圆的枘。他想提醒身边的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但是自身却陷在一个巨大的恐慌的泥淖里。

他常常在手头无事的时候悄悄溜出来,到后山的山顶,一坐就是大半天。没有母星,没有母舰,没有收发信号的装备,没有总部派来和他接头的人。一切似乎和科幻和穿越里说的大不一样。他像一个温水里面的青蛙,不知道作什么样的抉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信仰,是你不能百分之百的确信它真实存在的时候,仍然信任它。

严肃穿戴着厚重的棉袄、毡疙瘩,吃力地往山顶爬。山上密密地长满了樟树、红杉和一些灌木丛。初冬的冷气裹挟着清晨的雾气笼罩者一群一群散乱杂处的灌木丛。通往山上没有任何小径,严肃判断这里很少有人踏足。半腰高的灌木树枝在严肃的皮靴脚下被压倒,发出嗖喽嗖喽的声音,严肃不断向前走,伴随着前面被压倒的灌木树枝像弹簧一样满血复活,弹回原来的位置,产生出更大的“嗖嗖”的声音。樟树和红杉的顶部,在他的头顶之上,遮蔽了他的视线。

严肃一屁股坐在山顶一块大石头上。

“到底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

“还是应该和这些人一起逃离?”

严肃想起那个哈佛大学哲学教授讲授的道德上的悖论。

火车扳道工的道德困境。

一人拯救万人,和牺牲较为“渺小”的万人而拯救一人,哪个更为符合善良的道德伦理?

第四节打湿的羊毛试探神的存在

严肃是一个平凡的人,拥有者些许超越平凡的素质。他固守着很多他在外人面前竭力隐藏的、琐碎的小“迷信”:出门一定右脚先出(这源自于“右”的英文词“

ight”就是“正确”的意思),在他的桌子上摆的物件书籍一定是整整齐齐的(因为“斜”和“邪”同音),他以悲悯之心对待蚂蚁、猪、羊、鼠、鱼虾这样的小动物,从不伤害他们,甚至逼不得已吃鱼吃虾的时候,他先要念叨一声不是他“杀”的,以避免罪过归咎到他的身上。一个人四十多岁还不是唯心主义者,他一定是白活了。这句话他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这给了他的这些“怪癖”很好的“佐证”。

他不相信如果有一个全能的上帝,会让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悲惨事件上演。他也觉得这个质疑很low,是个人都会这么觉得。但是,肯定有他的智识水平无法达致的更高智慧和目的,隐藏在关于上帝的概念和道理里面。但是,一般人这么想肯定有这么想的道理。他想到。

严肃举目向山沟底下观看。姚家窝棚的后山底下,是一片“老毛子”垂涎、这个区域极为少见的平原,有一条小河从中间蜿蜒而过。河水清澈见底,严肃记得上一次村里的河流这么清澈,还是村里大兴土木、兴建工厂之前。随手挪开溪流底部的石块,都是一只一只拇指大小的小螃蟹从石块底下冒出来,就像河水一汪一汪的。再远处,是一家养东北特色——“狍子”的人家,狍子在四周木制的栅栏内圈养。姚家窝棚之所以商客云集,还是因为这里是商贩通向瑷珲城临时打尖休憩的一个关键要道,又是丰产小麦、大豆甚至水稻的“鱼米之乡”。

一群羊在山坡的底部吃草。

严肃很自然地想起大学选修《圣经知识选读》的选读课上,读到基甸在询问上帝是否真的选择他带领以色列人抵抗欺压它们的外族的时候,选择以禾场上的羊毛第二天是干还是湿的方式,试探神的旨意。知道这个故事的很多人,大概都会自然地想到,如果神真的存在,甚至和自己有某种和非一般人之间的联系,那么,“我叫一声你答应了”或者“你拿出一个奇迹给我看”,是一个很好的试探神是否存在的法子。

严肃打算试试看,毕竟如果这个试验失败,他也没有任何的损失。

严肃又往山下看去。在山的底部居然有一个小的斯拉夫式的“教堂”建筑。“教堂”建筑的规模极小,让严肃觉得它只有符号意义,更像一个中国的“神龛”,又像一个俄罗斯套娃中那个最小的一个。严肃天然对外表光彩陆离的东西不是很敏感,看到这样看似华丽实则万分土气的设计的建筑和物件,就像他饱腹还得承受锅里炒着十几个煎蛋一样胃里颠来倒去。

这肯定是老毛子留下来的。

在离“教堂”不远处,居然还有一个似乎没有人的“寺庙”。严肃看出,建造“寺庙”的人似乎尽一切可能地把它建造地比“教堂”要高很多,看不清楚里面是否有香火。

严肃心里明白这个“比高”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意味。西方的文化和东方的文化,在俄罗斯和中国东北的最前线,发生的碰撞。看似是维护自身文化传统的挣扎,实际上也是一种抗击,甚至看起来是一种“挑衅”。

严肃想起偶然在街上可以看见的俄罗斯军人。

他们大都是斯拉夫人面容,偶然可以看到沙俄在远东各少数民族的士兵的面孔,让严肃看了感到天然的亲切。他们背着的枪械很长,似乎与现代火器大为不同。在腰间还背着一个军用水壶,不论谁都留着一款19世纪和20世纪彰显男人气质的、典型的小胡子。

但是,他们的衣服的年龄似乎比他们入伍的年龄还要长——严肃想,大概由于军服上的褶皱和累积的灰尘,还有枪械上由于缺乏保养而有的那种磨损色、锈蚀色,让他觉得这身军服和枪械像是从上一个退伍军士手里继承过来的。

他们的眼中看不出耻高气扬,但是仍然流露出由于统治地位的民族身份而有的优越感。

严肃回到大车店,从大车店寄养的羊身上扯了一把羊毛。

他要神说一句“我在”。如果是这样,他愿意舍了自己这一百多斤,与他的伙伴们一起,逃离这个迟早的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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