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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节一起诉讼案严肃小试牛刀
严肃以前总是在看到成功人士的报道时想“为什么不是我”,但是就在此时此地,他想的最多的是“为什么是我”。他像俄罗斯里面的主人公,自己反省自己,却最多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上帝是有的”,但是,这个上帝不能剥夺我、不能“利用”我。除此之外,让他做一个陌生人,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严肃第二天看到,他头天晚上放到大车店院子中间的一撮羊毛,被露水沾湿了。这个事实意味着,他打的“赌”应验了——他必须抛开一切,“拯救”这一群人。
领头人是最艰难的。跟随者不需要脑子,跟随者越多,越显得他们的事业的正当性,也越容易将他们的事业“正当化”。可是领头人却不然。在没有被大量的群众“挟持”之前,他可能是迷惘的、犹豫的、恐惧的、纠结的。每个人是自己生命的第一责任人,但是领头的是他的跟随者的第一责任人。
大车店的伙计们,和大车店接待的拉车人,总体上性情都是比较好的,因为都是卖力气的,没有那么多心眼,没有那么多的坏心思。但是,总有个别人,让严肃感到“隔路”。比如说伙计赵仁贵。作为一个法学背景的人,他相信对待刑事犯罪分子应该以慈悲相待,因为他们之所以做作奸犯科,在社会学意义上,也是社会教育缺乏、社会体制存在某些不公所致。但是,对于赵仁贵,严肃觉得他属于不用相处很久就不再相信犯罪问题应该归咎于社会不公的理论的人。赵仁贵在人前总是收拾成并非一般劳动者的那种体面,头发上涂了头油,别人拖着的是长久不打理的、硬撑一条鞭的辫子,他却保持着辫子松软油亮。油腻的一双小眼睛,似乎总是在寻找坑蒙拐骗的发财机会。他似乎非常懂得良好的人脉会让他左右逢源。见人也很热情,一副做哈趴狗也无所谓的表情。在老板面前更是显得自己比其他的伙计更为来事的样子。
严肃总是躲着他这种人。作为调解员,他阅人无数。这种人一辈子时时刻刻把恭敬他人当作自己出人头地的踏板而已。
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即使你和他同在一条船上你避免了一船的人撞向冰山救了一船人的命,他还是会逮着任何机会狠狠地踹你几脚。
果然,严肃偶然从其他的伙计处听闻他接着同居而未结婚的事实榨取同居的姑娘的财产。
这个姑娘,此前也时不时地到大车店来探望赵仁贵,两个人总好像若即若离,严肃心想赵肯定没有把这个姑娘当回事。
在夜晚的大车店,也会开“座谈会议”。伙计们七嘴八舌,率性谈论,也没有什么中心话题。赵总是吹嘘,等他发达了,就娶第二房、第三房,还得符合“前凸后翘”诸样标准等等,住洋房公馆,雇大批仆人伺弄他。伙计们大多数都比较老实,也不过哄然大笑一番。
这个姑娘姓李,叫做玉红。虽然名字听起来有轻佻意味,但是实在是一个好姑娘。严肃想,大概率是赵已经玩腻了,所以才想把她换掉。
李玉红上门找到了严肃。严肃觉得意外,但是也没有觉得太意外。因为他能说会写,农村人在头脑中,大多将这样的人跟官府关联到一起,认为他们至少能跟官府攀上关系。并且李玉红看了他的表现似乎很赞赏他的能力。严肃是一个踏踏实实的专业法律人士。这不同于他遇到的某些律师和同工。他记得他实习的时候他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的一个主要合伙人对律师开会说,接到案子,要做好功课,回家多查查法条,这样在和当事人回见的时候就能侃侃而谈,给他们一种你们很专业的"印象",等等等等。他绝不是这种只会忽悠人的人。
严肃对做师爷的这档事并不陌生。他天天接触的都是师爷和当事人。
严肃打算给他们做一个调解。
调解是一个利益妥协的工程。如果想让某一方当事人良心发现,改弦更张,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如果有良心之人,他就不会做损害另一方利益的事情;如果是没有良心之人,他以前做了,以后还会继续做。
赵仁贵没有任何妥协,因为按照大清的律法,男子有解聘妻子的理由。严肃也在中国法律史上大概了解到,清朝婚姻法有“七出三不出”的原则规定。“七出”指的是:无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三不去”指的是: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
赵指控的就是“七出”中的盗窃——李偷了赵家传的宝石和翡翠,还认为既然结婚了,李带来的嫁奁(出嫁的礼物)也应该在离婚之后归他所有。
李认为,他将赵家的宝石和翡翠和李的嫁奁放在一起,统一保管,并不是为了贪占赵的珠宝。
双方相持不下,赵盛气凌人,说要把这件事告到官府。
李一气之下,说:“你能告到官府,我也能告到官府!”说完一把拽住严肃的手,央求严肃给他主持公正,写诉状告到官府。
第二节诉讼的开始
严肃跟大车店老板请了个假,就直奔瑷珲城。由于瑷珲城小,府县衙门规模很小,县令代理司法审判事务。所以严肃去的是瑷珲城的县府衙门。
严肃来到县衙门口。县衙门口分列两个照壁,照壁前面是两个青绿琉璃瓦屋顶的小亭子。从正门进去,里面分别是头门、仪门、衙院、大堂、二堂及三堂。严肃抬头自信地走进大门,穿过头门、仪门和衙院,到了大堂。他心里寻思,如果和穿越的身怀武功的大侠相比较,他所掌握的民商法知识,在这里应该不输七成武功吧。
严肃在穿堂过院的当儿,就听见耳边充斥着收银子的“噌噌”的声音、拨弄算盘的“啪啪”声,以及犯人被打板子的声音。好不热闹。
严肃空手将诉状呈上,衙门办理司法实务的仆役看着严肃,努了努嘴,小声而又带着手里有着一点小权利的那些奴仆的那种“威严”说道,“放在桌子上。等信吧。”
严肃似乎张了张嘴,但是仆役眼睛看都没有看他,跨出门槛,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严肃回到大车店,将遇到的“吃瘪”的事情一五一十跟大车店老板和伙计们学了一番。大家都带着终于抓到比我有学问的人还不如我知道的多的、愉快的表情,告诉严肃肯定他没有“使银子”,没有送礼,让衙门给“敲打”了。
严肃无言以对。他确实是算是长于世故、精通业务的专业人士,被人这样嘲讽一通,让他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些“劳动人民”中的一部分人,一方面,对受到皇朝专制者欺辱其妻女、没收其房产地产、掘其祖坟的行为都能百般容忍,另一方面,又暴露出统治者给他们贴的“自私”、“狡黠”、“愚昧”、“软弱”的标签。
对于朝廷和官员的腐败,还不如他们对皇帝几个妃嫔、几个儿子、哪个儿子继位更为关心。
严肃理解中国的各级衙门。作为皇朝在各地唯一唯二有编制的县令,年薪几百两,养廉银几千两,却要支撑“三班六房”等准编制的、自己雇佣的人以及其他杂七杂八如师爷、仵作、会计等的生活,如果不揩老百姓的油水,他们一天都坚持不下去。至于影视剧中“吃了咸菜炖豆腐,皇帝不如吾”的清官,严肃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出他们是如何对付庞大的官衙开支的。
皇帝要让官员清廉,就应该下来走一走,看看官府的日常运作如何,开支如何。
腐败发生在别人头上,是一只现象;但是发生在自己头上,就像是被人“霸凌”过一次一样,就像软辫子、软刀子,在受害者身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在整个”使银子“的过程中——筹集银两、带着期待的心情和自贱三分的申请送上、期待对方能够开恩,办自己的事情——都让人身心痛苦。
皇权的存在,本身是最大的不公——严肃坚定的认为。一切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一切的国家理论,往往会在常识的一个小指头的碰触之下哄然倒塌。官员也需要生活,官衙也需要正常运营。
严肃第二次去衙门,结果被告知继续“等信儿”。
他听出这是敲打”他,“刺挠”他。
这一回,应该是县太爷的一个长随(严肃后来才知道),在中间用闪烁的言辞,软硬兼施的技巧,劝诫严肃给他送礼(中间人,而不是县太爷自己)。严肃,作为一个道德“洁癖”者,把话题岔开。
这时,旁边一个衙役,借着衙门的一个狗子,摸着狗子的尾巴,“点搭”他,”给你脸了是不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这么闯进来?要不要我赏你几个包子?“
严肃明白,摸着狗子的尾巴的涵义。他属于“莫等”人,属于“下流”人。
严肃无奈地转身离开。
“只有用别的非正常的办法了。”严肃想到。
“非法取证!”这是严肃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严肃看过很多法律类的美剧,很多事情,找准了证据和对方的把柄,都可以在庭外解决。他也看过大学的民诉法老师的一篇论“非法取证”是否合理的论文。
严格来说,非法取证分两方面——一方面,禁止官员、执法人员非法取证,即,禁止公权力人员非法取证,侵害公民权利;另一方面,私人非法取证。这方面,严肃想不明白,为什么对证明案件基本事实有裨益的证据,只是因为采集的方式不符合法律,就不被法院采纳呢?后来一想,禁止私人非法取证,有助于保护私人当事人。因为,作为能力和资源更为有限的公民个人而言,通过隐蔽方式等非法方式取证,往往会套不着狼反而被狼所噬,这样做有利于保护作为弱势的公民;另一方面,禁止非法取证,难道不是徇私枉法、作奸犯科的官员所竭力欢迎的吗?这样做,正是保护了犯罪的官员。
不管怎么样,严肃想试一试。通过施压,也许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手里有一台因为给英国某驻哈尔滨的商务机构办理事务受赠的一台老式照相机。严肃经历过1980年代,1990年代,知道这种相机怎么使用。
第三节照相机的由来
对权力的作恶,就像衙役不给严肃立案这样的小事,东北话说严肃被衙役“拿”了,一定会有“蝴蝶效应”,因为被“拿”的人一定想要反击。被权力霸凌的人,在多大程度上自己的尊严和利益被剜割,就在多大程度上要找补回来。但是,这反击的拳头,无法挥向霸凌他的、像黑洞一样无形、隐蔽、权力边际无限的权力拥有者。所以,就像太平洋岛屿上曾经存在的原始部落人群,他们相信杀掉一个人,就能吸附这个人的灵魂,使他变得更强大,这些本应该本分守己的人,变得像现代影视剧中的僵尸一样,把自私和报复作为他们的世界观准则。
严肃揣摩自己的能量,足以逼迫那个因为他没有给他打点而拖延立案的衙役就范。他首先想到的是从这个衙役的痛点着手,用照相机秘密取证,然后似乎不经意地把照片透露给他。
严肃手里的照相机来之不易。这还要从初冬严肃想到省城买英文报纸开始。
初冬的东北,冰天雪地。刚下过一场快雪,在江北的路面上早就留下了赶车的老板子的车辙。似乎初雪的时候风最为肆任,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卷着刚从天上飘下来的零七八碎的雪粒,像扫雪的人这儿拢一堆那儿拢一堆,而现在的西北风直接在行人的脸上扑打,顶着行人的脑门,让人几乎寸步难行。几匹马呼呼地在叹气,从马车侧面看,马呼出的热气形成的烟雾好像有一堆东西烧着了、在飘着烟一样。作为南方人的严肃,并没有把风雪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南方的刺骨的冷就像在澡堂子泡完澡起身穿衣服的瞬间,而这里只要身上裹足了抗寒的装备,这种冷只在他的肌肤上造成些微的伤害。戴上口罩和狗屁帽子,把皮袄反穿,让里面的毛露在外面,这样皮袄就不会沾上雪。寒风打乱了他的呼吸节奏,他呼哧呼哧地呛着风,喘着,爬上了大车店的一个四匹马拉的马车。马车是拉粮食的,严肃搭个顺风车上瑷珲,然后从瑷珲换乘“大轱辘车”到哈尔滨。
这是一个明亮的清晨,空气中都是雪后水分子散发的清甜的气味,行人脚下匆匆,堆雪在行人脚下的咯吱咯吱声的踩踏之后,一顿早饭的时间就形成了紧实发硬的路面。老板子脸上快活的脸色里面又添加了能够拉屯子里的文化人进城的、不难发现的受宠恭敬的神情。他一张嘴,脸上由于常年在外赶车风吹日晒而发紫的脸皮和像斧痕一样的皱纹上,仿佛被灯打亮了一样。
“先生去这么远的地方,这要遭老鼻子罪了。”
“还行,我还算皮实。”严肃在捕捉方言上有一定的天赋。
“你现在出门还算找对时间了,现在路面硬,这段时间是往城里运粮食最好的时候。再过一段,路面又硬又滑,再到开春,雪化了,这地面上都是烂泥,十匹马都拉不动。马车陷在路上,车走过连个印儿都找不到。”
“烂泥一整个浪都溅到粮食袋上,你这粮食卖相不好,都卖不出去。”
严肃心里感叹他们的不易。
“我们这些当老板子的,就吃这口饭,命苦。还是你们有学问的人命好。”
老板子使劲连着甩了几下皮鞭,似乎他的命苦能发泄在拉车的马身上似的。
严肃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抚他的这爆发的有些突兀的情绪。
“哎,都不容易。再说,我也挣不了几两银子,就是闲得时候多。闲得时候,我也发慌啊。”
“那倒是。”老板子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点“妥协”。
老板子话锋一转,“干什么都没有吃皇粮的好,他们干得那点破事,屁事不顶,一天天的人还给他们孝敬银子。老子也想做官府的人。”
严肃平时总是把这些做苦力的人看成是肠子通直的人,没想到他们在看似原生态的生活圈子里,他们也有弯弯的肠子,所关注的也并非仅仅是吃饱穿暖而已。
“你在这里做个账房先生是在是屈才了,不想到官府谋个职啥的?”
老板子一开始的恭谨和卑微,似乎因为这一句话而消失得烟消云散。老板子说这话的时候抬起头,似乎他在给严肃点拨和开示人生中的大道理,而严肃是那个需要附耳听从他建议的人。
“算了,官府的那套迎来送往,不是我能应付得了的。我就是一个老实人。”
“哈哈!”老板子就像发现了一个“老实人”,头抬得更高了,似乎真理掌握在他手上,而他是代表官府说话的人一样。
“这官府的人情世故,也就那么回事。你要办事,就得给人家好处。别人办事,也要给你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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