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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娃的姐说过,重庆的夜景最好了,整坐山比星星还亮,江水倒影,一闪一闪的。我今天找了最高的酒店,临江观赏呢。确实如此,她没骗我呢。她记不记得,十几年后的今天,那个小弟弟庄娃子,还记得她当年的话。

朝天门是火锅的圣地,但是我不能去吃呢。爸,那火锅我已经吃过的,确实火爆,我早就替你尝了。今天,我如果一个人去吃火锅,怕人笑话呢。

你说过:“我们山里人,出门看天色、进门问礼性。不要让大地方的人,笑话呢。”

我一个人吃火锅,人家都是三五成群或者成双成对的呢。我只是一个人。

我找小面吃吧,小面我吃过,老家也有,不丢人。重庆是个神奇的地方,当你要吃小面的时候,总有碗豆尖。这是初冬吧,应该不是碗豆尖的季节呢。

外地人,甚至外地经验丰富的农民,也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当然也有个别懂行的,说是大棚出来的东西,任何时候都有。

但是,有一个问题他没想,大棚是用来保温的,而碗豆尖的季节,却生长在最寒冷的时候。

这事我知道,我们川东人都知道。当山下穿衬衣的时候,山上的人在穿棉衣呢。我们是秋天,山上的人已经入冬了。山区就这么神奇,一个乡镇,同时过着四种季节。

在中国其他地方的学生,不太好理解“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个说法,老是找老师问这问那。稍有见识的家长,带孩子去旅游,看大山,孩子才会明白的。

而我们,却是生长在这个环境的。大巴山的海拨是最奇怪的,总是在两千万多米高度徘徊。三千米以上是雪线,那里终年积雪,只有冬天。而两千多米的地方,还是可以种庄稼的。

那些大山虽然陡峭,虽然险峻,但不欺负人呢。只要有一寸厚的土地,它就长出庄稼,养活山里的穷人呢。四川盆地也叫紫色盆地。紫土的肥力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虽然比不上东北的黑土肥,但四季都可以耕种呢。

所以,我们四川人,尤其是川东人,只要勤劳,土地的回报一年至少两回呢。也有精明的农妇,在主要口粮的稻谷与小麦种植之间,间杂着许多其它小季节的庄稼,以保证四时都有收获呢。

土地都是紫色的,只要你不嫌弃它,它都会给汗水回报呢。那稻田间的陡坎,只要不是笔直的,就可以点胡豆,豆瓣酱就是这样出来的。那坡边路旁的石头缝里,不是还有一捧泥土吗?种点向日葵,它长出来,照样天天向太阳呢。

田坎之间也别浪费啊,陡坡边缘也莫不管啊。弄点草木灰农家肥,种点高粱嘛。当它收获时,虽然不多,但高高的骄傲的红色高粱,向你低头时,你拿它酿酒呢,出来的味道火辣,让你有勇气面对冬天的寒冷呢。

除了田就是坡,坡上碎石多,不需要锄头挖多深呢。锄头太用力挖缺了口,没钱找铁匠呢。你只要能够弄得一个个小坑,就可以种玉米了。秋天的时候,一串串吊在房檐下,客人来了都夸主妇勤劳呢。

夏天有辣椒衬托红色,只要有辣椒,再差的饭也能够吃得热闹了。生活再不易,想流泪时,也有借口,那是辣椒呛的,邻居也就不笑话你了。

冬天也莫闲着啊,还要点洋芋呢。不要看不起它呢,留几个好的莫吃完了。它要发芽的地方,一个可以切出好几个种子来的。草木灰家家有,人烘尿家家有,不惜力气往山上挑啊,挖一个巴掌大的坑种下去,明年春天,就有一大串出来,可以填饱全家人的肚子的啊。红苕应该是冬天的东西,但那东西甜,冬天有收获不容易。

红苕洋芋是穷人的粮食呢,它是天老爷给受苦人的活路呢。我小时候,不喜欢煮红苕呢,但喜欢烧红苕。把红苕埋在火塘的红色火苗之下、草灰之中,过一会,布满黑灰的东西出来,就有香气了呢。剥开它,你就会满足了,它是我们小时候每天都可以有的奢侈了。

小时候,二娃的妈说过一句伟大的语录:“红苕本姓张,煮的没有烧的香。”那是我最早相信的真理呢。

如果说红苕还有另外的作用,那就是作猪饲料。在冬天青草干枯的时候,猪的青饲料,就以红苕藤为主了。那疯长的藤蔓,足以解决让猪吃到过年,我们过年杀猪时,都得感谢红苕。

每一寸土地都有用,每个地方都有特产。每一棵树每一种植物,都是上天给穷苦人的救济,不能抛洒不能浪费呢。都是汗水换来的呢。

这碗豆尖,肯定是山上精明的农民,利用温度的差异,提前种出来的。是那么嫩、脆、甜。我吃着它,它的味道骗不了我,不是大棚的产品。

这面还是那个味道,与我小时候没什么区别。有人说,吃的东西多了,味觉就会迟钝,就会有审美疲劳。但是,我已经是吃过多年山珍海味的人了,今天吃到这碗小面,却依然能够回忆起我们镇上,那个唯一卖小面的小食店。

光吃小面不行的,这重庆背街的小巷内,没有什么外地人进来的,都是本地的食客本地的口音。我听到,还有其他顾客吆喝着食品,老板爽快地答应。

我也要跟着起哄呢,我不想当一个纯粹的外乡人。“老板,来一盘凉拌则儿根,来一碟香肠。”

“来了,则儿根,香肠。”老板答应得快,身形出手也快,东西迅速来到我的桌前。

如果你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巴山人,你就看他的速度。嘴里答应快,手脚麻利,就是这里的人了。答应得快,是尊重别人呢。我们是穷苦人,得罪不起别人呢。手脚动得快,是勤劳的习惯呢。如果不勤快,就没饭吃了。

则儿根也就是鱼腥草,食药两用的。小时候,这东西根本不用人种,完全野生。只要在田边地头,只要有一块泥土露在太阳下,就有则儿根挖呢。纯野生,不用任何劳力,是上天给我们的奖品。

这东西清火解毒,让我们在疲劳和焦躁中,能够自我疗伤。感冒不要看医生了,看医生花钱。

香肠是农民最顶尖的食品,是最奢华的享受。如果客人来了,端出香肠,就是最尊贵的待遇了。我们山里人,把最好的东西总是珍藏起来,为了招待客人,我们天天看着它挂在那里,流口水。

家庭精明的主妇,只要家里还有香肠腊肉,心里就有底了,就不怕客人来了,就不怕娘家姐妹瞧不起了,就不怕自己拿不出手了。

春节来了客人,照例是要端出香肠来的。有那最精明的主妇,把香肠切得菲薄,摆得漂亮,客人也懂事,吃一肉片就不吃了。免得落一个贪嘴的名声,双方留下想念和尊严。客人吃到嘴里的香肠虽然少,但对主妇的佩服和夸奖却发自内心。不是说主妇刀工好,而是夸奖,这个主妇是个会打算会过日子的人。

我小时候最穷的日子,家里也是有年猪要杀呢。一般我们家平时养两头猪。我们家穷,买不起菜籽油榨后的枯饼,买不起酿酒后的酒糟,更买不起餐馆的泔水,我们味猪,只有上山打的猪草,偶尔有打米留下的米糠。

打猪草的人太多了,长野草的地太少了。只要有土地,都被人开垦种了禾苗。所以,打猪草可是一个需要经验和技术的活路呢。准确的预测哪里会有新长出来的,并且要早要快地下手,不然,小伙伴都抢先扯完了。

当年,二娃的姐姐最擅长这个了,看我可怜,还教给我不少经验。背阴的沟里猪最多,哪个山坡平时很少有人去,什么东西猪可以吃,什么东西对猪有毒,她是我的好老师呢。

至今,我看到路边绿油油的野菜和嫩草,都忍不住心生羡慕呢。我有一次在山东跟老苟一起在农村,我感叹过:“好多的猪草!”他看着我闪光的眼神,还笑话过我呢。

我们家的两头猪尽管营养不好,但也在努力长。到过年时也有一百多斤了,膘虽然不厚,但也可以杀了。一头牵到乡场上卖钱,那是一家最大的收入,全年的用费油盐,全指望着它了。

另一头,无论如何要杀了,这是对贫穷生活最后的犒劳。杀猪那天,照例要请村里的长老以及平时帮助过自己的人,吃杀猪饭。穷人只有这一天是奢侈的,是对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和事,给一个总结性的回答。

那一天主要是吃猪的肚杂,因为那些东西不好保存。猪血不需要牙齿,当然是留给来的老辈人的。猪肝下酒,是中年男人当家的菜了。而我们孩子,吃几个骨头或者喝饱了油汤,就是最好的享受了。

下水也是肚杂,是油腻的代表,弄起来非常臭,但我们看着师傅们弄的过程,仿佛闻到了它的香味呢。

猪的小肠是最该正经处理和保存的。因为,那要用来灌香肠。干净了,晒干了,然后如同吹气球一样吹起来,检查是否漏。然后再是剁肉泥,和作料,整个制作过程甚是繁复。但这种繁复,是保藏美味的,是充满期待的,是全家快乐的。

我们家有香肠了,就有资格过年了,就有资格请客了,就有资格作为村里一户正经的人家了。挂在火塘上熏,那是艺术和骄傲,看着就喜庆,比春联还有意义呢。

我吃着香肠,听到邻坐有人在问老板一个问题,我像被打了一针强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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