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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醇厚嗓音,突然在许诺耳畔响起,“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理该如此。”闻言之后,许诺笑着点头,仿佛得偿所愿一般。这个余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的男人,好似忽然有些伤感,但这份情感转瞬即逝。许诺瞥了一眼那匾额上的朔方二字,眼神冷冽,轻轻摆手命身后小童推自己进城。
先前过了城门孔洞的送亲队伍不知为何停下了行程。待许诺重新来到三公子身侧后,定睛瞧去,只见有一长相敦厚的中年男人,半赤膊着上身,手提一柄锋利长刀,孤身一人横在长街中央,正好挡住了送亲队伍的去路。
那汉子身侧放着一柄铁锤,质式简单,取材是为最下等的兖州乌金,这种通体乌黑的铁矿曾一度被误认为是炼器的上等材料。数百年前,中州曾有一人以炼器闻名天下,在本该破境飞升的大道关头,却惨遭天雷之劫。原本为雷劫准备炼器法宝却在最为紧要的关头突然崩碎,雷劫降身,毁掉了此人体内所有的气海窍穴,就此飞升无望。事后墨家弟子公输城经过大量炼器实践之后,方才得出结论,那乌金乃是炼器最为下等之物,根本无法对抗雷劫。但至于为何此物曾一度被视为炼器上品,整个墨家却未能给出解释。事后山上仙门之间似有流言,作为昔日的墨家巨子因此事被儒家文庙罚去南海孤岛一甲子,甲子之内不得重返人间大地。
那敦厚汉子横刀于身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道:“烦请大旭长公主试刀。”
原本在马背闭目养神的大旭温侯,闻此大逆不道之言,猛然睁眼,怒目而视,厉声呵斥道:“放肆!”
随行在队伍最后的十人中,有一白衣剑客腾空而出,落在队伍前方,望着眼前的粗糙汉子,白衣剑客满脸鄙夷,讥讽道:“乡野村夫,怎配让我大旭公主试刀?!”
剑客拔剑,迎风而刺,剑光闪烁之际,那白衣身形已然不见踪影。白衣剑客再次现身之时,手中长剑的剑尖距离那汉子胸口已不足三寸。剑客握剑之手,轻轻抖动,打算在一瞬之间便勾勒出一道极为完美的弧线,以剑尖搅烂心肺,使之绽放出一道绚烂的血色莲花。
不聊下一刻,那汉子的长刀已然率先一步,割破了他的脖颈,脖颈伤口处隐隐有寒光闪过。剑客愣在原地,手中剑不得再进一步。
那轮椅之上的许诺忽然拍手叫好,大声笑道:“百炼千锤始成钢。这长门练物之术果然名不虚传,将一块废铜烂铁能练就出如此刀意,实在难得。”
如许诺所言,刀确实很一般,但刀上的杀意很纯粹。
许诺随后又道破此人跟脚,笑道:“长门炼器士,以善长锻造兵刃著称于世。不过自从前代门主离奇失踪后,长门光景倒是一日不一日。可笑这长门宋府义如今为了区区三十两白银,竟然做了别人的狗。实乃是长门之不幸,但确是我之幸事。我这一生独不忍见三件事,美人白头、英雄迟暮、久病无医,但唯独对这人变畜生一事,倒是喜闻乐见。”
模样敦厚的汉子对于此番言语竟是丝毫不恼,反而流露出一股笑意,开口道:“小小一座朔方城竟然还能有人认识长门宋府义。瞧您左眼异瞳,双脚残疾,想来应该便是渝州许家子弟,许诺许文和吧。”
“能让一条将死的老狗记下名字,属实有些可悲。”
汉子仍是不恼,依旧笑道:“文和君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与一条老狗多费唇舌,岂不自找没趣?”
“是狗,就好好趴着,出来乱叫,难免被人乱棍打死。”许诺眼神冷冽,阴沉至极。
汉子不再言语,只是握紧刀柄,将原本在身前持剑的白衣剑客一脚踹到一旁,以原本的右手刀换为左手执刀,依旧是横刀于身前,右脚后跨一步,左腿微躬,作冲阵状。汉子以右手推动左手,再以左手推动长刀,双腿猛然用力,向前冲去,如铁骑凿阵,直指中军大营。
马背之上的大旭温侯忽然双手握拳,由马背之上腾跃而起,双拳裹挟风雷之势,自上而下,右拳狠狠砸在那刀背之上,一身拳意气机流转而成的罡风,犹如沙场之上的锋利刀刃,一刀接着一刀,不断向前斩去。
原本势如破竹,直指前方的长刀,突然间扭转锋刃,以迅雷之势向上方割去,刀刃所向,自然便是那位大旭温侯的心肺处。
久经沙场的大旭温侯面对此番意在夺命的招式不但不闪躲,反而以左手再进一拳,拳落处,便是那执刀之人的方寸灵台。
久经沙场,以命搏命的事,向来不在少数,但却绝无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坐在轮椅上的许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懒散模样。这般纯粹武夫之间对垒,可比戏台上的武把式好看多了。
这世上打架的方式分很多种,例如修士之间动辄术法狂轰,攻伐重宝频出的神仙打架;还有那剑修之间潇洒俊逸,干脆利落的拔剑出鞘与收剑归鞘;再有纯粹武夫之间酣畅淋漓的出拳再出拳;以及执棋两者之间相互的谋划算计。这四者之中又以武夫之间的厮杀最为惨烈,双方一旦对阵,拉开拳架,一出手往往便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刚猛打法,一招一式往往力求一击致命。
交手二人互换一拳一刀,大旭温侯一拳将那长门宋府义砸的满面血污,而宋府义的长刀也是将温侯的心肺处搅得血肉模糊。温侯不退反进,一拳之后再递一拳,拳锋所指向正是那宋府义的心口,拳罡拳意暴增,一拳将其砸退数丈,宋府义以长刀插入地面,止住身形,一口鲜血随后自口中喷涌而出,不禁跪倒在地。
反观这位大旭温侯,虽说心口处的血肉被绞得是一塌糊涂,但却未曾伤及五脏。其原因在于这位大旭温侯早年间曾凭借一次战事收获了一桩不小的机缘,竟然让其生生养出了一股足以媲美武庙七十二将的纯粹真气。早年间随军修行的一位老修士曾给出了八字评价,厚重如山,其势如雷。对于修行武道之人来说,能否养出一股品质不低的纯粹真气尤为重要,比读书人胸中的那股浩然气更为重要。
宋府义有些惋惜道:“竟能养出如此品阶的纯粹真气,大旭温侯果然与众不同。不过武道一途终归是条死路,难证长生。”
温侯不屑道:“我辈习武之人,自习武之日起,何曾怕死,又何曾贪生?!”
宋府义摇头又点头,即是惋惜又是赞赏。可怜自己修行数百年,却始终看不破生死二字。苟且偷生,坠了心气,境界一泻千里,体魄亦是孱弱非常,到如今更是不如一个习武的后辈,这一辈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许诺自行推动轮椅,来到宋府义身前。一只手攥住其衣领,向上一提,四目相对,许诺不由得讥笑道:“长门炼器讲究个断情绝欲,凡长门弟子此生皆需以铸器为念,心无旁骛。可上代门主却是个痴情种子,既不愿放弃修行,又不愿放弃与女子的恩爱缠绵。到头来落了个美人身死,大道断绝的下场,真是有趣。”
“此生有负师门长辈,却不负她,有愧无憾。”
闻言后,许诺讥笑之意更甚,道:“无憾?!你也敢说无憾二字?那女子因何而死,你当真不知?你宋府义为何失踪,这长门又为何败落,你当真不知?一宗门哪怕是门主无端失踪,但只要宗内战力仍在,也不至于百年之间便落得险些封闭山门的下场吧?”
宋府义突然怒目而视,怒吼道:“闭嘴,闭嘴!”
“蝼蚁尚且偷生,但怀着愧疚苟活于世,何其煎熬?宗门,女子,大义,私情究竟孰轻孰重,世人虽然多有定论,但……”许诺突然不语,反倒是松开手,与一个死人无需再多说什么。
言语之际,宋府义突然握住长刀,捅向了自己的心肺,一代长门门主,最终落幕,竟是死在了自己手上。
许诺懒得再多看一眼,摇摇头,满是鄙夷神色。小童上前重归将许诺推回送亲队伍。镇北城的三公子,今日的新郎官好像正在瞪着许诺,后者不禁哑然失笑,这位公子现在表情有些……有些古怪。张麟熙轻轻摆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方才的这场闹剧,他很不高兴。
许诺收回目光,对着随行的军卒漠然道:“开路。”
许诺归队,随行在前的大旭军卒去清扫障碍,片刻之后便继续前行,去往那座坐落于朔方城北街的镇北王府。
张麟熙忽然笑问道:“许大人,方才那人您认识?”
“一个逃亡之人而已,驸马爷不必忧心。”许诺笑道。
“为何逃亡?”
“妻女被人践踏杀害,做男人的自然要杀人报仇。”许诺笑容诚挚,轻描淡写地说道。
“许大人一句话便是一个人的悲惨人生啊。”
许诺笑而不语,神色自然。
一句话,两种意思,许诺听得懂,但没必要答复。
“许大人何时这般厚脸皮了?”
“一向如此。”
临近镇北王府,众人眼前出现老人,老人身后站着三位年轻人。老人双手负于身后,手中提着一壶酒,鬓角的发丝被风吹乱,不禁露出几缕斑白。
老人缓缓开口,嗓音醇厚,道:“进门吧。”
简单处理伤口后便继续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温候闻言后,竟直接坠落于马下,爬起身后,急忙叩首,“末将温恒,参见王爷。”
凡大旭军卒此刻皆是跪拜在地,齐声参见老王爷。
在场众人,除了即将嫁入王府的大旭长公主萧若君不宜下轿跪拜以及抬轿之人不宜落轿外,便只有一人保持原状,未行大礼,此人便是那京都许诺,许文和。
许诺神色肃穆,望着前方府门之外的那个老人,心情复杂,既有敬畏之心又有讥讽之意,既有向往之愿又含失落之感。
北境王府的主人,缓缓走向人群,扶起自己的儿子,笑容温馨,道:“璟儿,起来吧。大婚的日子,可要跟为父多喝几杯。”
眼角湿润的孩子,点了点头,亦是笑道:“自然。”
老王爷一挥手,笑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后,神色拘谨,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来自大旭京都的这群人,除少数之外,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北境藩王。
与传闻中的拿杀人不眨眼,狠厉凶残的恶人模样相差甚远。老人模样很普通,身材修长,一身长衫,略显得有些清瘦,瞧着倒不像是一位军权在握的王公大臣,反倒像是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叟,话不多,但却让人感觉到高山仰止,天然令人敬畏。
三公子转过身,身后的抬轿之人便落下花轿。张麟熙来到轿门前,柔声道:“晚柠,随我入府吧。”
轿中女子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走出花轿,手掌轻轻拉住自己夫君的手,稍落后于他半个身位,一同向王府走去。
在场众人一时间皆是神色疑惑,镇北王府的公子娶亲,吹拉弹唱的乐师何在,怎会如此寒酸?
老王爷满脸笑容,站到一旁,为儿子儿媳让开入府的道路。镇北王府没有讲究任何俗礼,由着三公子与长公主俩人拾阶而上。张麟轩等兄弟三人站在王府正门的两侧,当兄长与嫂嫂走入府门时,一同低身见礼。张麟熙与萧若君经过王府长道,穿过王府正堂,过廊道,最后达到那栋位于王府最深处的古旧老楼,一座供奉着张家所有先祖的祠堂。
老王爷在儿子儿媳跪好之后,方才缓缓走入祠堂,开始燃香祭祖,三拜之后,由儿子再行祭拜,今日成婚之女子却不得起身敬香。
祭祖结束,方才返回正堂,新人开始拜堂成亲。观礼之人只有王爷王妃,以及几位公子。礼成之后各归各处,等到了晚饭时间再一家人吃顿饭就好。
一座藩王府邸的婚事简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张麟轩按照父亲的吩咐,拿着大把的雪花银,去给外面的送亲,迎亲之人发喜钱,每人足足有百余两银子之多。
不过却有一人是个例外,京都许诺只收到了区区五两银子,不用猜都知道,自然是张麟轩自行扣下了。毕竟当年的事如果不出意外,许诺绝对脱不了干系。
除了喜钱之外,王府还给一干人等安排了住处饮食,但所有人的心头都有一个疑问,天子嫁女何时这般“寒酸”?心中有问,却不知该问何人,或许温侯和许大人知道,但却又无人敢去寻问,毕竟二人的脾气谁也吃不准不是。
坐在轮椅上的许诺,神色如常,用手上仅有的五两银子着人去买了两壶酒。许诺忽然间心生涟漪,朝着某一处猛然望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许诺微微皱眉,轻声呢喃道:“畏惧?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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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烛火渐熄。镇北王府的内堂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
久在前线边关的四公子也是在晚饭之前赶了回来,在拜见父王母妃后,归院卸掉一身盔甲,然后便急匆匆地去了厨房。这位被誉为在同龄人中“陷阵无敌”的年轻将领,其实在他自己心里极为讨厌打仗,这个年轻人不喜欢舞刀弄棒,也不喜欢歌舞诗词,唯一热爱的只有做饭二字。今日的一大桌子美味佳肴,有一半皆是出自他手。
老王爷动筷后,家里的其它人才开始吃饭。
挨着四公子坐的张麟轩,忽然用脚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四哥,四公子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弟弟眨了眨眼睛,少年心中了然。老规矩,好吃的留一份,带回去给求凰吃。
老王爷悄悄放下筷子,在王妃耳边轻声道:“王府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王妃轻声答道:“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个成家后,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热闹。”
老王爷十指相扣,两只胳膊搭在桌子上,满脸笑容,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颊。
老三与自家媳妇夹菜,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眉眼间皆是欢喜。
老四看着家里人吃着自己做的菜,满脸的得意。
老五难得摘下面具,清秀的面容,流露着各种笑意,父母安康开怀,哥哥娶亲开怀,兄弟团聚开怀。
老六的脸色依旧不太好,许是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腮间竟多了些许绯红。
老七嘛,吃着桌上的,想着后厨的,想着那两个极好极好的姑娘。
一家子和和美美,喜乐安康,平平淡淡的生活,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清风徐徐,寂静无声,月光皎洁,洒落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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