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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旭与东土的边界处,山脉起伏,连绵不绝,峰峦如剑高指,耸入云端,云遮雾绕,仿若人间仙境。初春时节,冰雪消融,可偏偏在那群山之巅,如有仙人执笔,轻轻点缀了一抹洁白,山下青翠繁茂,山上洁白无瑕,二者相得益彰,更显自然造物之奇。
头戴斗笠,身已无剑的剑客,在山下逛荡了数日,偶尔会瞧见几处炊烟,于是手中无剑的剑客便临时起意,在山脚下寻了一户好人家,将陪伴了自己数月之久的毛驴就此留下,接下来的翻山越岭,剑客选择一人独行。
剑客走走停停,反反复复,去而又归,在山间徘徊,但最终却仍在山脚之下,仿佛从未开始登山。剑客百无聊赖,干脆躺在芳草之间,酣然睡去。
身旁骤然出现的黄衣老者,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您这是把我们当孩子耍呀,是要我们陪您一起捉迷藏吗。”
山岭间一处寒潭,亦是有一名妆容模样都相同的剑客,盘膝坐在湖畔处的一块巨石之上,邻水垂钓,拿着鱼竿,身侧放着一只鱼篓,学着垂钓老翁的模样,挂饵抛竿。
这位剑客的身后同样站着一个老人,不过却是穿着一身青衫,神色平淡地看着剑客钓鱼。片刻后,老人不禁哑然失笑,无奈道:“您这是何必呢。”
空旷的山谷内,有一名剑客坐在沙土松软的溪畔边,饮酒吃肉,吃相难看。
剑客身后也同样地站着一个老人,白衣白发,老人似乎在憋笑,亦是无奈道:“您,吃的开心就好。”
相较于前三者,这位剑客算是不请自来,恶客登门了。灰衣老者自己品茶,剑客正好坐在老人对面,对于眼前的茶水点心,剑客懒得理会,四下打量后,点了点头,神色诚恳道:“你这老鼠洞不错啊。”
“我谢谢您啊。”老人扯了扯嘴角。
在此处群山之巅,白雪点缀之处,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湖泊,世人称之为“天池”。剑客双手负后,脚尖点在湖面之上,悬空而立。
红袍老者站在其身后,一言不发。
剑客无奈转过身去,皱眉问道:“你们这里是没有漂亮姑娘了吗?非要五个糟老头子一起来找我?你们五个老家伙好像很久没碰头了吧。就为了找个我,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红袍老者依旧是一言不发。
剑客无奈地摆手,其故意散落在四处的剑意身形瞬间散去,化作一道道剑气,缓缓归来,在剑客周身萦绕。
剑客无奈笑道:“小山子,这样行了吧?”
老人笑着点点头。
“行了,别板着了,老态龙钟的样子给谁看,瞧着比我都老。怎么,还想着让我叫你一声尊号?”
红袍老人笑道:“不敢。”老人身形一晃,变作略微年轻些的模样。方才的四个老人也是纷纷赶来此处,亦是化作年轻模样。
剑客满意地笑道:“这才像样,总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算怎么回事。”
五个“年轻人”并肩站好,一同对剑客见礼。
剑客摆摆手,最受不得这种繁文缛节,一脸的不情愿地说道:“赶紧起来,好歹也是一方主人,让子孙后辈瞧见了多丢人,不要面子的吗?你们五个怎么说也是此地的脸面不是?我呢,不过就是借着那个家伙长了些辈分,其实啊,都是道友,都是道友。”
剑客一脸贱兮兮的表情,凑到这五个家伙的身边,低声道:“要是实在不好意思,跟我意思意思就行了。”
剑客使了个眼神,意思你们都懂,见长辈,拿点东西就行了,鞠躬啥的无所谓,你看我在乎过吗。
五人同时闭嘴,将头扭向另一边,对剑客的眼神视而不见。
什么意思?不懂,不懂。你懂吗?我也不懂。
对付这个老不要脸的,无论“年轻人们”如何地斟酌言语,终归会被他找到理由反驳,刮地三尺,贼不走空的事,真没少干,所以干脆不理他就是。
剑客对于这些“不肖晚辈”,颇感失望,竟然连长辈的一点点心意都体察不到,真是白修行了这许多年。剑客作势离去,不想再搭理这五个愚人。
红袍老者见其离去,不由得开口问道:“不知您要到何处去?”
剑客回头瞥了他一眼,皱眉道:“跟你有关系?”
红袍老者一脸无奈,只得苦笑道:“天地逍遥,您去往何处,自然与我无关。但您别忘了,翻过这座山,可就是大旭的国土。往西北走,过了那座边关,就是北境三洲,至于守着北境东部边关的人,想来您不会陌生。若是您在那与他动起手来,万一您没收住剑气,一剑砍到我这里来,到时候打碎了某处山水,文庙里的那些读书人还不是要找我的麻烦,所以,还请您高抬贵手?”
“那就高抬贵手一次?行,我跟你保证,我过了边关再揍他,你看这样行不。”剑客笑嘻嘻道。
我是希望您不动手,而不是换个地方动手。
老人有些无奈。
剑客凑到老人身边,轻轻地拍了拍高大老人的肩头,笑道:“你放心,若是能不动手,自然是最好不过。我会尽量想办法避开他,但他若是故意找我,那就没办法了。”
不就是打架嘛,我很擅长的。
老人摇摇头,劝是劝过了,至于听不听那就是剑客自己的事了。老人瞧着剑客身上的气机流转似有不畅,便问道:“您,北上的事,老先生知道嘛?还有您这一身伤……”
剑客点点头,算是肯定了老人的心中猜测,“老头子不在家,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至于这次北上算是自己偷跑出来的。本就是自己故意为之的大道之争,与其躲着,倒不如去天外找他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赢了,自然是天地逍遥,输了,倒也少了一桩烦心事。至于这一身伤,确实跟那几个躲躲藏藏了数千年的老家伙们有关,一是天地自然压胜,再一个就是手中无剑,加上那群臭不要脸的一群打一个,打不过也正常。”
“您北上只是为了寻剑?”老人接着问道。
“楼顶那把长剑的意义之重,想必不用我与你多说,所以除此之外,便只有北境的那把剑能用了。”
事关一人大道,旁人本不便多说,老人却仍是忍不住问道:“恩师手中之剑难道不能为您所用吗?”
“你说那骑青牛的小子?他的剑跟傻大个与小光头的剑一样,在我这就是一块废铜烂铁,无甚用处。再说了,他们是剑修吗?”剑客笑着反问道。
剑客言下之意便是,连剑修都不是,他们的剑能用?
老人神色有些难看,能这样称呼三教祖师的,您是世间独一份。
剑修与武夫算是世间修行道路中最为特殊的两种,与三教百家修士修行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前者皆是以自身先天炁为主,剑修以先天领周天,化天地之元气而成自身之剑气;武夫则以先天真炁领四肢百骸,循序渐进,生发出一股己身独有的纯粹真气。而后者讲究的是散先天炁于外,开气府以吸纳天地元气,铸金丹,化元婴。修行如同建造屋舍,前者是就地取材,着重地基;后者是取材于远处,讲究地基与屋舍皆需完美。
之所以剑不得用,除了那三人佩剑夹杂了浩然气,道门真意,以及三藏佛法,近而脱离了剑修同样追求的纯粹二字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依旧是修行道路的不同。
三教百家修士之剑,是剑术大于剑道,是为辅佐自身大道修行之外物;而剑修之剑,是剑道大于剑术,手中剑便是心中道。
除此之外,两者在十方阁空明殿洞玄镜上的大道显化,亦是千差万别。儒家是一本翻不尽的金色书籍,道家则是空无一物的平静水面,而佛家则是一座炊烟袅袅,但略显破旧的茅草屋舍。这三种景象是三教祖师各自的大道显化,其弟子万千虽各有差别,但本质相同。诸子百家各有千秋,尽数大道风流。
剑道显化则是一条周遭昏暗,道路光明的登山路,其尽头处有一座望不见山顶的剑气高峰,一座由一人之剑道道意变化而来的绝顶。这座山已万年不曾有人走近,无一例外,皆是在道路上远远观望。
数百年前,曾有一位享誉天下的道门道子,在成道登天之后,不知是何缘故,竟再次返回人间,舍去一身道法修为不要,转而去追求那剑修所谓的纯粹二字。意图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凭借原本对道的感悟,试图进山再登山,从而登顶剑峰,但最终却屡屡失败而彻底断送大道前程,坠入心魔,不得自拔。
曾有人就此发表过言论,若那剑山难求,不求就是。证道长生之法,世间琳琅满目,汝等按寻常修士修行之法,按部就班地修行,三五百年的寿数怎么都是有的,何苦执着于登山一事。莫不是尔等还奢望着能在道法佛法,以及读书一事上赶超三教祖师?此人最后更是盖棺定论,直接将剑道与武道并称之为断头路,武夫短寿,剑修短命,话虽难听,但事实如此。
故而有很多人就此彻底放弃剑修一途,转修其它法门,从而造就了习剑史上的第一个荒年,近乎一百五十年,没有诞生过一位越五境的剑修。
说此言论者,不知为何,本来尽在掌握的破镜飞升却突遭意外,原本的九重天雷不知为何竟变成了十九道,雷落之后,那人便彻底断了修行路,原本的九层楼修为也是如烟尘般消散。至于那人后来的登楼问道,檐下审案便又是一桩山上的酒后谈资。
剑客忽然感慨道:“如今的世间大道,可比我们那个时候多了不少。”
老人笑道:“但楼顶依旧属于您们那一代人。”
“只可惜后继无人。”
老人点点头,自己修道千年,出类拔萃的修行者已然见过太多太多,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先辈们的高度,甚至就连背影也不曾望见,更何谈与之并肩。
剑客忽然笑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老人叹了口气,轻声道:“难。”
剑客不再言语,站在湖面上,任凭微风吹乱鬓角,剑客就只是望着脚下微微泛起的阵阵涟漪,深邃的目光里不知藏着些什么。
且让春风缓缓吹,吹散心头腌臜事。
五位老人默默地站在剑客身后。
剑客忽然心生感应,目光随之望去,不禁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打。”
剑客身形转瞬即逝,不再选择慢悠悠地赶路,而是直接缩地山河,一念之间便已来到了方才老人口中所说的那处边关隘口。
城关前的剑客扬起头,表情疑惑,自己独行之路为何要你承认,被愚弄之人亦是愚蠢之人。
红袍老人,望着剑客离去的方向,注目良久,忽然间摇头叹气:“希望那时的您能与当下更像一些。”
一座城关之前,剑客双袖之间剑气激荡,周身四处如同置身于剑气汪洋,磅礴剑气不断倾泻,望着身前那个郑重其事,身披银色甲胄,手执长枪的中年男人,剑客就只是微微一笑。
既然你要打,那我就陪你,至于打得你鼻青脸肿,老子概不负责。
城门前的银甲执抢之人,以枪尖点地,右手抓住枪尾,翻转手腕,枪尖上挑,男人率先向前,手中长枪直奔剑客心口而来,男人打算以最快的方式结束这场战斗。
剑客身形骤然消失,再出现时,竟是以右手手掌抓住那执抢之人的头颅,随后如同手拿杯盏,将那人头颅猛然向地面砸去。男人则是顺势倒下,反转身形,提抢上刺。剑客身形再次如云雾般消失,再重聚于男子身侧,一只手竟是直接将其提起,向后横抛出去,长枪瞬间脱手,人则向后迅速倒飞出去。那人尚在空中,剑客又是身形闪转,紧接着就是一拳砸在其胸口,一拳落定,打得那人继续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男人将将落地,剑客身形又至身旁,以手掌按住额头,猛然用力向下按去,那人头颅深埋土中,血色中掺杂着无数泥土。
剑客不屑道:“就这?”
满脸血污和泥土的男人嘴角忽然扬起一丝诡异弧度,随后怒喝道:“离昧!”
男人周身随之显现出一道暗红色的圆形符咒,一息之间便转为赤红,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火柱,自下而上,由地底喷涌而出。
剑客身形迅速后退,以剑气架起一道屏障,挡在身前,磅礴四溢的剑气潮水,却顷刻之间被那股烈焰蒸发。汹涌的热浪随后袭来,直接将剑客掀翻在地。
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男人缓缓站起,身长所穿的银色甲胄,经火焰煅烧后竟是变成了一种极致的黑,来自地狱的火焰不断地在甲胄上流淌。
男人的眼角亦是有黑炎流动,此刻,男人仿佛就是一只来自于地狱的恶鬼。
恶鬼从地狱的火焰中走出,长枪归手,向后一震,喷涌的火柱缓缓散去,化作一双流火黑翼,伴在恶鬼身侧。
剑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尘,望着眼前男子,啧啧笑道:“青天白日的还能活见鬼了。”
剑客右手结剑指,周身剑气随之凝聚为一柄柄长剑,剑客以剑指在身前轻轻一划,笑道:“花里胡哨。”
数以千计的长剑,如倾盆暴雨,狂射而去。
男人舞动长枪,然后向前一推,再猛地一震,一股黑炎浪潮随即向前涌去,与剑雨相抗。
术法神通非剑客擅长,他向来是一剑了事,只可惜如今手中无剑。
黑炎与剑雨相抗之时,男人突然冲来,手提长枪,再一次奔着剑客的心口处刺来。
两次出枪,皆是致命手。
挑衅?!
剑客忽然皱眉,沉声道:“给你脸了?”
剑客身形闪转,右手握拳,突至男人身前,一拳直奔着面门招呼。
一拳将其打退,男人径直向后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城墙上,剑客身形随后再至,又是一拳递出,砸在其胸口处,一拳未断,一拳再至,两拳相加,竟是直接将男人的黑色甲胄就此打碎。
男人就此昏死过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剑客突然朝着城楼之上喊道:“滚下来给自己收尸!”
原来边关的城楼之上一直有一个人再旁看这场意料之中,毫无悬念的“打架”。
一席白衣,羽扇纶巾,瞧着三十岁模样的男子,跃下城头,飘然落地。
男子走上前去,对着剑客恭敬一拜,道:“小九,见过大师兄,多年不见,师兄风采依旧。”
原本板着脸的剑客,这才有了一丝笑意,双手负后,微微仰起头,平淡道:“起来吧。”
男子起身后,手中羽扇一挥,昏死在地的中年男人化作一股清气,重归男子身体。男子羽扇轻摇,缓缓笑道:“师兄手中已然无剑,做师弟的仍是无法胜之,非是师弟无能,奈何师兄修为深厚,真是令人望尘莫及,就算是再给我个千百年,也仍是难以追赶呀。”
打架打输了怎么办?使劲夸啊,切磋而已,做师兄的总不能揪着不放,厚着脸皮再打我一顿吧?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脸面!不会有人不要脸吧,不能吧。
再说了,也没想真跟他动手不是,帮忙试试自己如今的修为而已,做大师兄的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吧。
剑客瞪了他一眼,“你脸皮比城墙还厚。”
“师兄谬赞了。”男子笑道。
剑客似乎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忽然沉声道:“你不该走这条路。”
人有三魂七魄,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属于天;二名爽灵,阴气之变,属于五行;三名幽精,阴气之杂,属于地,是为天地五行。
可眼前男子却生而三魂不,幸得恩师教诲,习得一术法,其根本在于破而后立四字。先是以幽精之魂为养料,进而补其余两魂,再由新成之二者吸纳七魄重塑元神,故而男子便只有一阴一阳两道魂魄,以阳魄修神道,以阴魂修鬼道,一个人走两条路。
“自己选的路,哪有什么该不该的。万般雨雪风霜,自己受着就是。”男子淡然一笑。
“还是放不下?”剑客问道。
“从未放下。”
书卷上有句极好的话,“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自初读时起,男子便一直记到今天。
剑客若有所思,望向远方,轻声问道:“你离开那里多久了?”
“甲子光阴估计是有了,年纪大了,记不住事。”男子笑道。
剑客一个板栗就触不及防地敲在男子的额头上,后者刚想喊两声痛,说两句师兄欺负师弟之类的话,却发现他并没有用多大力,好像就是随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碰了一下。
男子望向剑客,他似乎从未在后者的脸上瞧见过这样的神色,千万年来师兄仿佛一直站在人间绝顶,俯瞰众生,哪里会有这般失意落魄。男子记忆中的剑客,好像就是一座古井,井边堆满落叶,井中死水,毫无波澜。
失望,落寞,遗憾,和孤独,此时此刻都在剑客脸上,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老师曾说过,这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他了。如果说还有的话,就只是他年少时的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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