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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望笑道:“就一会子工夫。左右我又没甚要紧事,逛到哪儿坐到哪儿。”
林如海笑道:“这话不实。再两日就是冬至,外头盘库结账,家里祭冬放赏,这会子没要紧事,什么时候有要紧事?必定是有话说才来。”一边叫丫鬟换好茶来,让与章望。
章望接茶吃了,方笑道:“如海明见。果然有件事情要借助表兄。”便从袖里摸出一个册子来,递与林如海,道:“这是东庄种植的几样外番作物,土地收成、水肥工时、贮藏制作,四五年的数目大概都记在里头。”
林如海见了,顿时笑起来:“这可真是一家兄弟了。方才我去舅舅那里,也是这样说的。”便把自己在章霈处言行说给章望听了,道:“也就是舅舅,一遍下来,该得的数目就都得了。要换旁的人,不说家里那些账房,就是我以前盐政衙门里办老了事的,三个五个人一整天盘算下来,也未必弄的清呢。可叹我从小在这边,也没能学得一二,如今还要再烦扰。”
章望笑道:“你还说你。我在跟前的时间不是更长?再者不止是你我,家里兄弟姊妹这许多,又有哪个会的?反倒是玉儿她婶子,从小就看她药铺里的往来流水,这边家来后,只看了几本账就抓到了其中关键诀窍。给老爷一说,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押着我每天少说一个时辰在账房里,学会了再家去转教给她。一本正经教了小半年,结果造账核算这些也还罢了,到底也没能学会拨算盘这一手。老爷还数落我,说必定是我蠢了,才教不出来。”说得兄弟两个相对大笑。
林如海遂将那账册子拿在手里看。翻开头一页,先一怔,道:“是回哥儿的笔迹?”
章望笑道:“庄子叫他阿哥倒腾给他了,自然是他来弄这个账。”
林如海点头,把账本子略翻一翻,笑道:“我看弄的不坏。有条有理,清清楚楚,还附了不少说明解释,有个注疏批评的意思。可是比我拿给舅舅的明白许多,也能直接拿给大人们瞧。”
章望道:“既这样,便烦如海拿给大人们瞧一瞧。也不必特意单拿出去,随同别的木材石料之类数目一道递上去便是。”
林如海听了,先是发闷,想章望一贯老成之人,就为儿子前途谋算,存心要送一份结实功劳,行事不至于此。但到后一句,就明白他用意,知道连自己采风观政的意思也一并度算在里面。于是笑道:“必是这样不错。”一面说,一面就自家拿了茶壶茶盅,给两人都续满了,再拿了茶盅在手里。章望会意,也拿起茶盅,与他碰一碰,然后两个一道,将茶水一气儿饮尽。林如海又点头,道:“可叹仰之不能入仕,可惜,可惜。”
章望却不接他话头,道:“册子交妥,我这厢几年来的一桩事儿也就算做完。如海这会子也有事忙,我便不多扰了。等过两天冬至,大祭过了,我们兄弟再约了吃酒。”林如海自无异议。章望就告辞出去。
不想才出去,章望又转回过来,笑道:“刚刚被你一岔,有个事险些忘了。她婶子想着玉侄女头一回在这边过冬至,老太太必定是带了在身边的。起居行动、祭祀致礼,旁的一应无碍,只有一样——冬至家里煮祭冬的粥,惯例当天到日落,除了它都不吃别的东西。故而还烦表兄跟侄女预先交代了这一桩,心里有个数才好。”林如海连忙应了,又谢章望。章望这才去了。并无他话。
于是林如海就吩咐:“问姑娘在哪边吃昼饭。若是跟老太太一处吃的,等老太太歇了昼,得空儿就到我这边来一趟。”
恰林黛玉并不在吴太君处,乃是教章霂之妻、二太太陈氏接了到东府,姊妹们玩耍说笑。听到传了林海的话,忙向陈氏等告辞。陈氏笑道:“忙什么?既到这个时辰点儿,总该吃了饭再过去。你只管听我的话。等会子我亲自送你。”
黛玉不能辞,只得依言在东府吃了昼饭;然而再三谢辞陈氏亲送之举,由尹氏携着坐了车,直送到西府内仪门。黛玉又谢了尹氏,方下了车,自往林如海这边屋里来。
一时父女相见,叙些规矩言语。林如海便携了黛玉到窗下暖榻上坐,黛玉也挨着林如海坐了。林如海这才问她在东府里玩的怎样,姊妹们如何,做了什么诗文,讨论了哪些经史。黛玉一样一样仔细说了。林如海因问:“眼看冬至,你们闺阁可有新鲜主意?”
黛玉笑道:“已经约了诗社。由大嫂子说,这两日虽晴,转头怕就有大雪。到时候花园子里拣临水的暖阁打扫出一处,请了兄弟姊妹都来,大家一起吃酒联诗,也当为大姐姐贺喜,也当为兄长们壮行。”
林如海点头,道:“前一件还是你们姊妹间情意。后一件,自文昭公以降,顾塘章氏已经几十年未曾有人会试登科,今番上京,确是非同小可。今年冬至祭祖,单只为这一项的嘉荫庇护,就要比往年隆重十分。”
黛玉道:“我听姊妹们议论,各房预备的祭冬后散济贫困的粥药衣物,就足有往年三倍数量。婶婶那边,回表哥更把一个庄子半年的出产都拿出来——可见诚心。”
林如海笑道:“然而玉儿可知道,你那回表哥的庄子,出产的大宗不是稻麦,而是番瓜、番薯、番芋之类?”
黛玉道:“表哥说,番薯、番瓜之类虽是海外来的,本地不常食用,但滋味其实不坏,入到粥汤能顶饥管饱,与米粮是一样的。况且比稻麦之类不挑土地肥瘦,出产也高。倘若人能吃得惯它,玉平常年景是多两样菜肴,遇到水旱灾荒,更能活无数性命。所以趁了冬至日济粥的机会,让大家都来尝上一尝,或就有更多人肯跟着去种。”
林如海听了,忍不住哼一声,道:“你表哥嘴巴倒快,止这一两天的事体,都讲给你了。”说得黛玉脸上飞红,绞着手一声不出。林如海无奈,转了话头,问:“他告诉你粥里的用料,可告诉过家里冬至济粥的做法来历?”
林黛玉就一怔,说:“表哥只说用米麦杂豆并各种蔬菜一起入到粥里,跟佛成道日的腊八粥是差不多的做法。按父亲说,还有别的来历?”
林如海点头,问:“玉儿可知道你外高祖父生平,其中第一令士人百姓赞叹敬仰之事是哪一桩?”
这说的便是文昭公了。黛玉连忙起身,垂手站住,答道:“女儿无知,但依礼推断,当是坚正操守、固执志节,纵死亦不屈从蔡氏贼逆。”
林如海颔首,道:“确实此事赢得天下敬重。然而玉儿可知,蔡骧使人围困顾塘,三月时间禁绝出入。当时章家一门四五十口,最后是靠的何物支撑?”
黛玉闻言一怔。她原是极尽聪明伶俐之人,此事虽从未想过,此刻林海问及,自然猜到前后关系。心思一动,便问:“难道如民间传说腊八粥来历,是从囤底、壁缝、鼠洞里搜来的五谷杂豆?”
林如海摇头,道:“若这样,还是好的。当时蔡贼围困顾塘,家里莫说鸟雀蛇鼠,蜂巢蚁穴都弄来吃了,哪里还剩的下这些?当时文昭公并家人们吃的,是泔水缸里的烂米馊菜——将这些择去霉变**,用雪水反复淘洗,将未软败的骨头捞出来沥干,碾碎捶烂了再撒回去,加上能搜出来的月季花嫩头和山药子根,还有墙上刮下来的苔藓,就这么煮成一大锅,每人每天能分到一个碗底……就靠这个,顾塘又撑了五天,终于撑到了世祖的救兵来。”
黛玉听到此处,只觉心惊动魄,不知不觉就伸手捉了林如海衣襟,越攥越紧。林如海揽了女儿,抚着背温言道:“文昭公曾说,当年亏得蔡贼是在冬至后一日就用兵围困,若再晚几日,泔水尽出,怕是一家人真的穷愁末路,只能困饿而死。于是传下一道规矩,每年自交了霜降后,家中泔水便不再出;等到冬至,家中子弟要取缸中饭菜为主料,熬煮粥汤,作为冬至家祭的献食,也是这一天里唯一的饮食。以此警醒子孙,不忘旧事,长记初心。”
黛玉长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只是文昭公当年吃的粥,是极尽困窘之下,无可奈何才这般做。后面要做冬至家祭的献食,又要供一家人当日食用,粗粗算来,恐怕并不能够?”
林如海道:“玉儿说的正是。顾塘历来节俭,惜食积福,这泔水一物,原本就十分有限。因而待到你外曾祖父,就是文华公之时,家里人口渐多,便在文昭公规矩上,酌量添加些积余的陈粮、腌菜。再后来,街坊邻舍乃至城里百姓知道顾塘冬至惯例吃这个粥,一是感念文昭公风骨,一是有意也分一点‘余粮’‘活路’,都来讨粥吃,就连府县各处官吏、教谕也都来要。于是额外调集米粮杂豆之类,加足姜、蒜,煮成浓粥,只在每锅粥里添一勺家祭献食的粥汤调和,然后散给百姓。这个也是如今顾塘散出去的冬至济粥的做法。但在章家自家,家祭献食和冬至日吃的,还是文昭公当年的底子——为的就是牢记风骨,也记住这一等滋味,要知道世上穷苦窘困,有些便是泔水也未必吃到。”
说到这里,见黛玉露出疑惑不信之色,心知她到底年纪尚小,又是自幼富贵,金玉丛锦绣堆里长大的,想象不出这等情形也是自然。林如海也就不再多言,只抚一下她的头,笑道:“我父女两个虽说客居,到底是顾塘一脉,家祭献食,不拘多少,总要出一份力。我想好了,等过两日雪下来,就到园中各处,亲手收上两坛雪水。玉儿可早做准备。”
林黛玉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父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吴太君那边打发人来寻黛玉,黛玉这才告辞父亲,往澄晖堂去了。
话分两头。这厢林如海吩咐黛玉,那厢里洪氏也把冬至济粥的种种告诉范舒雯。为的范舒雯虽是新妇,却是冢孙媳,家祭献食,旁人或可不动,范舒雯却必得亲自入到厨下,与吴太君、李氏、洪氏一道洗刷饭菜,熬煮粥食。洪氏因想着此例并非寻常人家所有,腌臜恶心之处,怕也非寻常闺阁能够承受,故而特意到范舒雯房中,屏退了丫鬟下人,慢慢告诉。
果然范舒雯听说到真正粥食原料,脸就白了三分,待听说日落前只此为食、不用其他,心里肚里一发作呕。忍了再忍,实在忍耐不住,竟当着洪氏的面倒出许多酸水来。洪氏虽有预料,到底不悦,然而看范舒雯一时吓得颜色都没有了,心里又软下来,急喊丫鬟进来倒茶,看着范舒雯漱口,又温言好生安抚两句,这才带着白微回上房院里去了。
待到房中,有四房管事媳妇送了章霑与恽氏新拟的章舒眉嫁妆单子过来。洪氏接了,几句话打发人去,又坐了一会子,看到单子上各种材质面料的百子千孙被,心里突然触起一事,连忙喊白微,吩咐:“小由大奶奶近身伺候的丫头,悄悄地叫一个过来。”又让白星给管事来羽传话:“立刻套车去小东门,请关爷爷马上到这边。”又命人寻章由:“即刻过来,我有话说。”
于是到这一日晚饭时,顾塘阖府上下就都知道范舒雯有喜了。澄晖堂里吴太君只笑得合不拢嘴,拉范舒雯在身边坐着,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来回看。众人不好去闹范舒雯,只反反复复向吴太君、洪氏道喜。外面众人则跟章霈、章望贺喜。章由早被一干兄弟灌得醉了,站在原地呆呆笑个不住。旁边章回实在看不过,同章偃一边一个,架了章由就走,也不敢送他回自家院子,架到章望书房里,喂了醒酒汤,看着他沉沉睡下,两个这才安心,吩咐了小厮仔细看着。第二天章由酒醒,自知忘形,然而到底开怀,虽冬至祭祀等诸般事烦,待人接物只管张口便笑,喜气洋洋,就连章霈也只能笑骂“傻小子”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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