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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十一月初四,顾塘章家各色齐备, 只等次日冬至大祭。洪氏将凡所用物再检点一遍, 一边打发白微往澄晖堂后林黛玉处告诉:“今夜务必早睡, 存住精神。明晨丑正就要起身。”黛玉忙说知道了, 留白微吃茶。白微谢了茶,略坐一坐才告辞去了。
这边方去, 章舒眉又走进来。黛玉忙起身接了。这舒眉却是提了个四四方方的三层雕漆提篮来, 给青禾接了搁在桌上,笑道:“十一弟捎来的复兴斋的新鲜糕团。我来与妹妹同吃。”
这边莲蓬忙过来揭了提篮盖子, 一层一层挪出三样点心,乃是富贵牡丹、连年有鱼、四柿如意,都是用水晶糕团做的栩栩如生的形状。每样点心都用一个田字格子的甜白瓷碟子装着, 每个格子里只盛婴儿拳头大小的一枚。章舒眉笑道:“这个配普洱茶风味最佳。”紫鹃忙去倒了茶来, 又布银筷、银叉。一应妥当, 众丫鬟方退至外屋, 留她姊妹自在说话。
这边舒眉只笑着告诉来意, 道:“前日在老太太那里看到送上来的好柿子,个儿虽不大,却饱满,又红又润,跟涂了油一样, 馋得我什么似的。偏生没福,脾胃弱,不敢生吃它, 又不耐烦吃柿饼。不想今儿十一弟就送了这个来,说是复兴斋新造的方子,用柿子捣汁和红糖一起熬了,再入到糕团里做出来,不论颜色口味,跟真柿子也差不了什么。我想那天妹妹也没吃,就拿过来,只一起尝个鲜罢。”
一面说,一面度看黛玉情形。却见虽一路都带着笑,脸上容色其实淡懒,并不似平常高兴模样。舒眉笑道:“敢道是我猜错了,妹妹原来是不吃柿子的?可是我的不是了。”
黛玉原有些出神,听到这一句,忙笑道:“姐姐说哪里的话?本来就爱的,何况姐姐特意拿来,再乐意吃不过。”
舒眉笑道:“你脸上淡淡的,可不是乐意的话。到底有什么事?还是有什么人触了你,惹得你不快?既叫我一声‘姐姐’,就只管告诉我。明天冬至,大节日底下,可不能藏着心思过。”
林黛玉这才叹一口气,引了舒眉往窗下一张小案上看。舒眉就见重重叠叠,总有大小七八个锦盒摞在那里。黛玉道:“止今儿下半天,就有三婶母、六婶母、七婶母并二姐姐、四姐姐、六妹妹过来这边。都是各色点心小食,或是熬饥顶饿,或是便宜带在袖子、荷包里,能随时取用。”
章舒眉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自然是众人都知道家里冬祭的规矩,所用粥食不同别家,林黛玉是客,又是初次,必定就要把里外关节一一告诉,又与她各样临场可用的诀窍秘方。这是各人的好心私情,说的又不能公然于众的,必然是各家分头行事,彼此间错开了过来。既来,林黛玉少不得言语款待,更陪着用些茶水点心。如此一轮一番,五六拨人过来,就是个大肚罗汉也填塞得满了,何况她个十三四岁女孩儿家?
想到这桩,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搂着黛玉道:“可见你是个讨人疼的,大家都想到一处了。只是也为难了你,又不能失礼,又不好驳回,又无人推挡,又没的走脱,生生陪坐半天,还搭进去许多好水好茶。”
说得黛玉也笑起来,倚在她身上,叹气道:“都是爱护体贴的一番真心,我又怎么能不感激领情?”
舒眉抚着她头发,摇头笑道:“妹妹也太实诚了。陪人坐着说说话,东西沾过了唇,意思到了便是,谁还能逼着你都吃下肚去不成?果真要撑坏了,还不是难过的你自己?还要带上老太太、大奶奶操心。可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黛玉点点头,道:“姐姐教训的是。以后再不这样了。”
舒眉笑着点头,拉黛玉坐下,又扬声叫丫鬟来。就有舒眉贴身伺候的丫鬟金徽同紫鹃、莲蓬连忙进来。三个近前,舒眉吩咐:“去我房里拿消食饮,热水煮开了过来,再配一个零食盒子,要有九制话梅、盐津金桔和橄榄。”
黛玉忙说不用忙。舒眉笑道:“左右这会子天还早。妹妹多少吃些,再屋子里走几步,晚上也好睡觉。”催金徽等速去。
这边黛玉就叹道:“还是姐姐会疼人。以后他可有福气了。”
舒眉听见,忍不住红了脸,伸手在黛玉脸上拧一下,骂道:“你倒会说嘴,偏该说的时候不敢张口。”见黛玉只望着自己嘻嘻地笑,发起恨来,将手到嘴边呵两口,就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胁下挠过来。
黛玉素来最怕痒不禁,不等她手伸到,早笑着连声讨饶,道:“我不敢了!”
姊妹两个顽闹一阵,方坐到一起,彼此整理头发衣服。舒眉这时才笑道:“总算又是平常的样子。你不知道刚才脸上愁思,看得人心都揪起来。”
黛玉听到这话,当时怔住,实不曾想到自己心思外露至此。再追及先头情形,众人跟前自己多半遮掩不足,流露出些什么也未可知,一时懊恼无地,又满面羞臊起来。
舒眉见状,就知道又想多了,忙搂了笑道:“可是我多嘴,才就说揪心,一句话倒又招得你许多想头。”说着拿了茶来递给黛玉,看她吃一口,这才款款地劝说道:“妹妹年纪还小,原该无忧无虑,百事不愁。就有什么心思,能说出来,总要说出来;一个人不得主意,多两个人就有主意。即便不得什么主意,说话纾解出来,也是第一等有用。要是长辈们跟前不便说的,不妨说给平辈姊妹们,再退一步,哪怕是个丫头呢,总比闷在心里、只苦恼自家一个人的强上十倍。妹妹说可是?”
黛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叹道:“姐姐说的,如何不是这个道理。只是我自小是个会想的,心里头这样那样,兜兜转转也不能自制。譬如今天,大家一片诚心善意待我,我固然感激领情,偏偏又有许多不忿。怎么在婶婶们和姊妹们眼里,我就是个吃不得家里冬至济粥的?难道我不是顾塘传出的一脉?难道就我不懂文昭公的用心,不该追循先贤遗风,身体力行?”
舒眉叹道:“妹妹虽是想的多,但听这两句,却非什么多心,最是正经的道理。婶婶与姊妹们那头,固是一番慈爱友善之举,仔细想来,到底也不尽妥当。你是聪明人,又读书知礼,见到轻重要紧,才会为难。若换别的人,是再想不到这一层的。”
黛玉听她安慰,切中心思,一发触动,叹道:“亲眷们关怀疼爱,令我欢喜;为的我多病娇弱,叫人不时担忧,想来多少可怜;大家不约而同,我不知应对,呆呆灌了一肚皮点心茶水,其实可笑;明明都是对我的一片好心,却惹出我这些埋怨,又令我自觉可愧。我如此多心,未见着结果如何,也不助事成偕遂,岂不又是可悲。”
舒眉道:“妹妹这样说,我倒又不能赞同你了。我才说婶婶和姊妹们不尽妥当,其实只为她们少想了一件事。但凡想到,也不必有今番一举了。”
黛玉便问是什么事。舒眉道:“她们都当妹妹是客人,是亲戚,却不想着就不算今年这次,至多二三年,妹妹也是一样要吃这济粥的。”说完,只望着她笑。
黛玉听了,顿时红了脸,一头伏在她身上,粉拳在背后胡乱捶几下,恨道:“我认你是亲姐姐,才把烦恼告诉你听,你却拿我取笑!”
舒眉笑道:“是取笑,也是实在的道理。从来‘内外亲疏’四个字最是磨人,只看站在哪一端说话。依着我,妹妹竟不必多想,只心里领了各人情分,明日该如何还如何,遵了该遵循的规矩道理,于是自己安心,也无人能挑出什么不是——妹妹说怎样?”
黛玉点头道:“姐姐说的有理。就依姐姐的话。”
一时金徽、莲蓬、紫鹃等拿了汤饮零食进来。姊妹两个说笑着吃了一些,舒眉方起身去了。稍后移灯、下帘,丫鬟们服侍黛玉歇息。黛玉自在枕上感念舒眉,但觉温柔宁和、满怀舒适,不大会儿便安稳睡去。暂且无话。
次日,黛玉等丑正便即起身,先到澄晖堂吴太君跟前。就见自李氏起各房内眷皆至,闺秀俱在暖阁相候。坐了一刻,方是洪氏伺候吴太君大妆出来。众人遂排作两班,跟在吴太君身后,不用车轿,自澄晖堂一步步走到章氏宗祠。
原来这章家宗祠就在两府中间,单列的一个大院,黑油栅栏里五间门厅,接白石甬、月台、抱厦、正殿。正殿也是五间,里头香烛辉煌,锦帐绣幕,正中三层神主,两边十数轴列祖遗影,或峨冠博带,或蟒披玉腰。章氏一族男子分昭穆排班立定。章霈主祭,章霂、章霑陪祭,章望献爵,章魁献帛,章轸捧香,章毕、章斗展拜毯、守焚池。乐奏,三献爵;拜典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然后吴太君率女眷至正堂,拈香下拜,也是三拜,然后退出,一齐来到月台之下。
这边林黛玉细细打量,就见此刻宗祠之中,以白石甬路为界,东首设一柴堆、悬架,旁置一口三尺大锅,一只两尺见方的黄铜火盆。西首最前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肚窄口青黑釉大陶罐,再有一只三足青铜鼎,鼎下炭火正旺。下设两列六只鸡翅木四脚支架,每一架上搁一只黄铜水盆,盆甚浅,形如深碟。架子旁边又各有一只大肚敞口陶缸,缸里满装了前两日才下的新雪。最后是三只高近两尺的深桶,深桶内壁也编了一层竹沥。林黛玉因猜是皆冬至济粥所用之物,然而到底如何,却不能知,于是紧紧跟在章舒眉身后,留神细观。
就听章霈唱一声“始”,吴太君便率众女眷到铜鼎边站定。洪氏、尹氏、张氏合力抬过一只乌藤箱,从箱子里取出粗布罩衫,递与吴太君等穿在礼服之上。待众人将罩衫穿妥,就见章由、章回自仪门入内,手上各自捧了一个漆盒,盒子里装了花园里收来的新雪。走到跟前,次第奉与洪氏。洪氏奉与吴太君。吴太君接了,将盒中之雪倒入大鼎。
雪化为水,转眼而沸。这边李氏、陈氏、恽氏一列,周氏、尹氏、张氏一列,双手持了水盆到吴太君前。范舒雯持一柄长柄铜勺,递与洪氏。洪氏递与吴太君。吴太君用铜勺从鼎中舀了水,倒在李氏等所持盆中。六人遂返回,仍将水盆置于支架之上,又从旁边陶缸中抄雪入盆,待盆中雪水八分满方停。
吴太君见水皆备妥,便移步到大肚陶罐旁边。洪氏上前揭了黑釉罐盖,范舒雯奉上钳夹。钳夹亦是铜制,细长柄,头部做成鸭嘴形状。吴太君持了钳夹,到罐中轻轻一捞。旁边洪氏早捧过一个铜盆来,盆中铺一层竹编的沥水。吴太君将夹起之物放到盆中。洪氏遂将铜盆传与李氏。
李氏取了沥水,置于浅盆,用竹夹将其上之物轻轻拨平铺展,荡去黑腻粘稠,露出菜叶原本形状,这才连沥水传与陈氏。陈氏接了沥水,也和李氏一样,在自己跟前水盆中清洗一遍,再递与恽氏。恽氏也照样清洗涤荡一遍,方用竹夹夹住,捞起沥干,搁到深桶之中。
这边吴太君再捞一夹,仍有洪氏以铜盆相接,转递与周氏;周氏、尹氏、张氏妯娌亦如李氏等,漂洗涤荡三次,捞起沥干,搁到另一只深桶里——如此历经三人,是为一趟。五趟之后,李氏、周氏跟前铜盆中雪水已污,以新水、新雪换过。六趟之后是陈氏、尹氏换水。七趟后恽氏、张氏换水。
待李氏与周氏盆中之水换到三次,众人乃到吴太君跟前,一起跪下请止。因搬一张太师椅出来,让吴太君坐了。由洪氏持了钳夹,章舒眉、章舒颐自闺秀中走出,各捧铜盆,将陶罐中取出的菜饭分递与李氏、周氏。约摸大半个时辰,罐中菜饭才大致清洗完毕。周氏等几人合力,将三只装了洗净饭菜的深桶抬到吴太君跟前,一起说:“请您检视。”吴太君略看一眼,点点头,率众人抬着深桶到甬路西侧。
章霈遂唱:“升。”众男丁上前,将大锅抬起,悬在柴堆之上。然后章望、章曜、章魁、章轸、章毕、章斗到吴太君跟前行礼,接了深桶,拎到大锅之前,将桶中之物尽数倒入锅中。章宪、章柴、章偃、章瞿、章伋自之前铜鼎中各取一盆热水,也倒入锅中。
章由走到吴太君跟前,行礼道:“老太太,请赐灶火。”吴太君转身向宗祠大门。此刻章府家人、小厮等皆在黑油栅栏外站立。吴太君举手过头,乃向众人长长一拜,道:“戮力同心,火烈具扬。”门外众人齐声应道:“甘苦与共,我心则降。”于是就有庄头、管事依次进来,将桑皮纸包的半熟炭块投到黄铜火盆之内,口中唱:“外城东某村某庄某姓某方位第几眼灶”“内城西某街某巷某铺面名号某方位灶”“某巷某里第几户某姓灶”。
不过片刻,火盆中木炭已满。章回自宗祠正堂神位前请一柱香烛,双手持于头顶,奉到吴太君跟前。章由也奉上半刀黄纸。吴太君将香烛和黄纸接了,一并丢入火盆,盆中顿时火光熊熊。李氏、洪氏与范舒雯这时才各持一支细火把走上来,在火盆上点燃,然后到大锅跟前,将锅下柴堆点燃。洪氏又拿一支长柄勺,在大锅中搅拌数下:此时方是真正开始熬煮济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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