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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谢楷就第三遍说道:“那一晚清凉寺雅集就要给你道喜,偏你个不仗义的一早逃席,留我在那里被人灌酒,之后过夜、下山,竟再没能逮着。后听说前日你在这边府里,两家正式行了礼,定下名分。我也没别的东西进贺,那一管箫是我新制,并一把常玩的琴,你别嫌微末。再好的,就有,不算我自己的心意。”
章回笑道:“你诚心贺我,自然没有不好的。”只是说了这一句,再想往下说,一时实在找不到话头题起。谢楷原本眼睛直盯着他,就想他起个话头,然而眼看着又顿在那里,喉咙结子上下几次,终于开口说道:“除了贺怀英定亲,还有一个,也要贺章大哥的大喜。我先并没有想到……虽知道有你这桩亲事,章大哥的喜事也就在早晚,但没料到真正会这样快,这边礼数上头不免就……还要怀英替我圜转。”
章回见他吞吞吐吐,再没平素半点风流倜傥姿态,心里不由得叹息:要说尴尬,他如何不知道谢楷这时节才是最尴尬?分明前两天还是自家长辈非要压派过来的妻室,突然地议亲的两方一起改弦易辙,转眼间倒变作了同窗好友的长嫂,变故之快实在教人措手不及。更不用提那日在清凉山上,谢楷当着自己的面倒了一箩筐的抱怨不满,虽未说及范家小姐本人的半句不好,但字字句句,莫不关到范家的是非——这若是寻常不相干的女子,说了也就说了,不过是同学密友之间闲来嚼的舌根,偏偏此刻范家跟自家订了亲,那一大篇话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非议刻薄。章回素知谢楷脾性,言行看似随性,骨子里其实最是拘谨不越礼,如此情形,怎不叫他坐立难安?
章回这边兀自慨叹,忽见谢楷脸上神色闪了两闪,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时尴尬、拘束之类尽数敛去,只余沉肃端严。便听他道:“事情突然这样,一定是扬州出了大问题。我料想必定是谢极牵扯陷落进去。然而我家大老爷、老爷并没有跟我仔细说。太太也一味稀里糊涂,对着变故,倒似比我还更吃惊些。所以今天我一定要跟来,就是为了来问你——别人不知道,怀英你一定清楚。谢极再独断专横,做事到底有他的规矩道理。我虽然纨绔没用,但凡有什么是我能替他描补的,或者事先做些预谋安排的,请怀英一定说出来,我立刻便去做。”一面说,一面就向章回深深一揖。
章回慌得起身还礼,嘴里忙说道:“启庄何必如此!你我之间,难道真要为这些意外生分不成?我也是有兄弟的,如何不能体谅你的心事担忧?”拉了谢楷在水榭里石桌边凳上坐下,详细告诉经过情形,末了说道:“这件事情前后,我虽不能尽晓,大概关节都是知道的。总归成一句话,都是恶人毒计,正没有你一点过错。再者,谢、范两家也不合该就吃这样一场大亏。那边行事嚣张,一心要挑起扬州城大乱,出手又狠辣,对地方没半点儿体恤之情:这都是自寻死路的做法。长辈们不能容忍,已经出手料理了——想来也少不得运枢那边承接配合,该抓该审该断,必定不让江南有一个漏网。”
谢楷也是第一次完整听说前后经过,比他拿着伯父谢冲、谢况,父亲谢准的只言片语透漏拼凑起来的何止惊险复杂了十倍百倍,其中惊心动魄之处,更是教额头、背脊直汪下一道道冷汗来。要知道他原是贵介公子,从小随心任性、娇生惯养出来的,虽说在亲事这一桩上不甚顺遂,不得已到明阳书院修习历练,到底没吃过大苦头,至多是衣食起居上的些小不便。他也知道父兄在朝为官劳力劳心,但既不曾亲身经历过真正的大事件,哪里想得到是如在荆棘丛里辟出道路,有这样的腥风血雨,一个不留神就是你死我活?继而再想到那些少年意气、轻狂言谈,肆意鄙夷世人所谓营营汲汲,把一众亲长友朋都归到“禄蠹”一流,以为一家一门中止自己清醒明白,只是为一道血脉相系就受了莫大委屈等等,心里越发羞恨到无地自容。惭愧到极处,心窍就真正通透清明起来,一时就拿定了主意,独有一件事情挂心,于是转眼去看章回,忖度着该如何开口。
章回把前情后果详细告诉谢楷,说了一大篇话,直说得口干舌燥,就想起茶水来。一抬头看到谢楷,见容色黯淡,眉峰蹙起,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章回于是笑道:“原想睡中觉,你们就来了;再同了你出来,这点工夫竟没正经喝一口茶。且去我表兄弟那里,讨一口水喝,再歇一歇脚。另外他那边也有许多新鲜东西,你前次听了不是说想看?正好是个机会,这便同我去。”
谢楷点头,说“好”。两人就携着手往不工工房去。走到半道,谢楷终于发问:“章大哥此番亲事定得急。虽说长辈那里必有预备,但不知道是否有我可效力处?再就是贺礼上头,我也不知道大哥的喜好,原想省些心送一套跟你一样的,再一想,又怕犯了忌。”
章回笑道:“你原是不拘束的人,多想本来无益。何况都是情谊,难道我哥哥还会挑剔这些不成?”一面说,一面就到了不工工房。守屋的老婆子倚着门槛正瞌睡,猛然听到话音脚步,见是他们两个,慌忙跳起来打躬。章回道:“不必忙。屋子里可有热水?”婆子回道:“三少爷吩咐常备着。”章回就带了谢楷进屋,叫他随意寻地方坐,自己摸掇出一套茶壶茶碗并小茶炉子;等婆子提了热水进来,将茶具先涤荡干净了,再从背后书架上取了两个拳头大的坛子,乃是去岁的冬霜水和清明节收的露水,两样调和了重新煮水烹茶,奉与谢楷。谢楷先闻香气,赞道:“好茶。”尝了一口,又赞:“好水!”
章回笑道:“我这真正是借花献佛。多谢你承情。”
谢楷哈哈一笑,又慢慢品了一回,方道:“怀英一向随性,今日明明说口渴,却还耐烦折腾这些,倒叫我赶上了口福。”
章回微微笑道:“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有闲情逸致,自然也为了这个缘故。你是知道的,我只一个哥哥,自小亲厚。我这几年并不在家,都亏哥哥照应父母,偏先头嫂子没福,也不能为他分担。这次机缘奇巧,他与范家嫂嫂彼此入眼,求并鸾凤,得父亲做主允准,又得运枢兄慷慨、几位伯父尽心用力,成人之美,如今正是赏心乐事,志满意足——我做弟弟的,怎么能不替兄长高兴?”
他一句句从从容容讲来,果然谢楷听到“彼此入眼、求并鸾凤”几个字,脸上神色当时大变,一双眼睛也真正放出光来。章回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谢楷几番踟蹰,吞吞吐吐不便开口的,便是这一句章由本身对婚事是否满意。想到谢楷为人脾性,又有前面那些言语形容,怕是对此早成心结,自己既试探出来,自然要设法开解。于是接着前面话头继续道:“而且我长了十几近二十岁,还是头一次看到哥哥这样欢喜。光是扬州这番奇遇,就反反复复说了四五遭。不过也由此晓得,天下巾帼不让须眉者,绝胜过那些戏文传奇的演义。”
谢楷听这样说,顿时好奇心起,连忙催他细说。章回便告诉谢楷当天章由在扬州城的情形:怎么在城门口遇到范家马车,怎么驱逐地痞流氓给范家小姐解围,怎么谢家恶仆突然劫持车子夺路出城,怎么当机立断带着教练脚夫一路追赶,怎么灵感一闪用装钱的褡裢袋扔出去打中恶仆脑袋,怎么惊马失了人操控拖着车子一路乱跑,怎么追上惊马把它逼停在水田里……怎么范小姐在车里回话,清清楚楚问明白了当时情形、恶仆行状,又怎么指点先往福缘庵稍作停顿,为保嬷、丫鬟以及驭车的老苍头验看疗伤、整理形容,并取第一手的字据口供。说道:“那范家的奶母丫鬟,因护着主家姑娘,头脸及身上都受了不少磕碰。驾车的老苍头被谢家恶仆夺了马车推下座去,却死命抓住了车辕横木,被一路拖行了七八里也没放手,大大阻碍延迟了车速,才叫对方诡计未能真正得逞。范家嫂嫂得救之后不问自身,先请求照看安顿三个从人,这一件便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而后又能想到验取伤情,连人带马从头查看,请福缘庵主持、应诊的大夫并庵中香客一道作证,签字画押,就是到府衙大堂上也能效用——哥哥说是生平所见第一聪慧镇定女子,衷心嘉慕,便是在范府没有遇上范姨妈顾伯父,并得他夫妇主动撮合,也已经决意要向范家求亲。”
谢楷边听边点头,章回说完,他也长出一口气,道:“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如今可见不谬!果然章大哥和范大姑娘正是注定的一对,佳偶天成,再没有比这更可欢喜的。我当浮一大白!”说着举起杯子来,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章回见谢楷释怀展颜,脸上郁色尽去,心中替他欢喜,也陪了一杯。
这时黄象走了进来,却是奉命来找章回往会客的正厅去的,道:“章叔父叫你立刻过去。林叔父、我父亲、叔叔们都在,范老爷和谢家几位老爷也在,另外还有由大表哥——说是章叔父有要紧大事说。”
章回起身,垂手肃立听了,就应一声“是”,然后又看谢楷。谢楷道:“既叫你,就快去。我虽是头次来这里,如今主人也在,还怕会招待得不周到不成?”旁边黄象也说:“表哥放心,一定不会让小谢相公干坐无趣。”章回这才点头去了。黄象自带领谢楷参观自家工房,把各种车船模具、构造机械一样样地看过,略过不提。
却说章回,从不工工房出来,才行到二门,迎面就看到两个穿蓝衣的嬷嬷引着一个年长的先生走过来,身后跟了一个提药箱的小厮。章回知道尚书府素来规矩,凡章太夫人并其他主人家不爽,先请固安堂的前太医院院正巢颂秋,再是从学巢氏的归醇堂费留云、费延卿父子,锦和堂的蒋三省、蒋文行祖孙——五人皆是著名的医家,先后都在两京太医院供过职。此刻见正是蒋三省亲到,章回心里顿时唬了一跳,忙上前行礼,问怎的过来,正往哪里去。嬷嬷答:“正往翕湛园去。”
章回脸皮立刻就紧起来。反而是蒋三省与他一向熟识,笑道:“怀英莫慌。来人说的是林家大姑娘身边一个得力的丫鬟病了,因林姑娘再三不放心,这边遂往我处递了帖子。并不是林姑娘有什么不好。”
章回却不管他满脸取笑,只盯着问:“然而一个丫鬟,倒敢劳动您老的大驾?”
蒋三省只得叉叉手笑道:“听说先前林大人、林大姑娘都是关梦柯的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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