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决胜（十七）晋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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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保？”

杨灏止了这话，便向外面喊道：“元鲁过来。”

石元鲁一直就守在酒库门外，听到召唤，立刻奔入：“君王有何吩咐？”

杨灏便一笑，问：“你家里人可安排好了？”

石元鲁道：“我家中并无别人，唯有妻室，因是范氏姻亲，我已写了和离书让她回了范氏。”

杨灏知道他这是打算与自己同生死，叹道：“好好的写什么和离书？”

“如今晋阳危殆，她依附范氏尚能活命。”

“那也好。”杨灏默想良久，指着梦喻道：“你也算是无所挂碍了。那便帮我护送她到秦营，然后照顾她一生吧。”

石元鲁睁大了眼睛：“君王……元鲁并不敢……”

“并不敢什么？”杨灏笑道：“你惦记她很久了不是吗？”

石元鲁慌忙跪地，道：“臣从不敢觊觎君王的女人，君王不可冤枉了臣。”

杨灏哈哈大笑：“元鲁，你真是敢想不敢做，敢做不敢当。你说，当日我父亲在时，一向并不好事的你，为什么给范醇出主意，让他给我父亲找女人？”

“我……”石元鲁面色大窘，暗自愧悔，他没想到这背后的小小动作竟瞒不过杨灏。

杨灏低头瞟了他一眼，大有几分亲切宽纵之意，像是评论自家子弟：“元鲁，你勇武胜过你阿叔许多，但是若论心思深沉，你差的远呢。你撺掇范醇给我父亲找女人，不过就是为了让我父亲也沉迷在温柔乡里，不好意思再管我和她的事，好让我别冷落了她，不是吗？”

石元鲁一听，忙顿首道：“元鲁罪该万死，但并不敢有非分之想。”

杨灏点点头：“你起来吧，我知道你的忠心。只是如今，我已落到这地步，护不了她了。你替我照顾她一生。”

石元鲁慷慨痛陈：“元鲁陪着君王共赴生死，此生不做他念。”

杨灏皱皱眉：“元鲁，你糊涂。我自然不能让自己落在韩高靖手里，但也不能让这偌大晋阳城就此覆灭。你带着她去投诚韩高靖，然后拿着我的印信和亲笔手书去让各守将打开城门，算是给这满目疮痍的晋阳城留个全尸吧。韩高靖必会重用你，你将来替我看住了她，别让她被韩江弄到手。若还有余力，照顾下我的两个儿子，便是为我尽忠了。”

石元鲁不再说话，思量许久，心中千难万难，但亦知轻重，跪下顿首：“元鲁记住君王今日的话，此后一生，必定护两位公子周全。”

杨灏点点头：“去吧，到外面马车里拿好我的印信。”

石元鲁退出后，杨灏却又瞧瞧听呆了的梦喻，道：“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梦喻难过得说不出话，唯有点头。却见杨灏解下腰中悬剑，连带剑鞘向那些酒坛砸去。满墙森森的无数酒坛在他大力挥打下，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美酒香气四溢，肆意横流。

“我死之后，会将此处点燃，那时你到外面把门锁了，别让他们进来救我。”杨灏语声没有一丝异常，仿佛是在吩咐身边人倒一杯酒来一样自然熟惯。

梦喻忍到现在再也难以忍受心中痛楚，泪流如水，声音更咽：“好，我知道。必然不让人有机会辱及你身。”

杨灏一笑，犹如当年初见时的高贵出尘。随后他抛了悬剑，打破风灯，便向远处酒渍丢去，迅速惊起一片火龙，腾起熊熊火海。他眉目舒展，一脸平和，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手上一运劲，已然插入咽喉。

他在一片尖锐窒息的疼痛中，露出温柔微笑，向梦喻伸出手来：“梦喻……我们……”

一语未了，他便在升腾而起的烈烈火焰中，倒地身亡。

世间再无这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也再没了那个生于冬天里，名字叫作冬奴的朗朗男子。

这酒库极大，火势尚未延及这里，但烧到这里也就在片刻之间。梦喻便匆匆奔到门前，却从里面锁了那坚硬无比的千年樟木门。然后她折回到杨灏身边，拾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剑，拔剑出鞘……

她知道，所谓让她救石元鲁一命，不过是为了让她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她辜负了他，可他到生命的最后依然舍不得她死，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得生。可惜他还存着对她最初的印象，一个孤弱而倔强的女子，需要事事靠他安排。然而他忘了，在他们长达十年的较量中，他输给了她。

她并非什么弱女子，而是这世间最坚韧，最聪慧，最能洞察秋毫，也是这乱世间唯一一个做到了以无间入有间的女间者。

她唯一的弱点，便是动了不该动的感情。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他比她还不该动什么感情。

人人都说杨灏无情，怎么他就落到这样多情的地步呢？梦喻到如今也还是不明白。

“可是，冬郎，就连你最后的心愿我也还是要辜负了。”她呢喃软语，满怀爱意，痴痴瞧着他。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猛烈的拍门声，石元鲁嘶声喊道：“开门！快开门1

梦喻转头向门外大声决绝道：“石校尉，请你去告诉令狐郎中令，就说有个叫‘烛萤’的女子，已用生命完成了他交予的使命。请允许她也为自己活一次，让她陪伴自己心爱的人生死与共。”

石元鲁心头一震，心中大恸，却猛地停了拍门的手，顿在门前，讷然愣怔。良久方率众戍卫向着已然火光隐隐而来的酒库大门行叩别大礼，之后挥手让戍卫们退去。他独自默然贮立，心中百转千回，直到火光已透出门缝，才转身离去。

原来她叫“烛萤”，可惜那让他终生仰望敬慕的晋王至死不知。

大火烧到夜尽头，从酒库开始，最后将曾经无比华美的河山馆烧成一片瓦砾废墟。

清晨的时候，城中的人们纷纷凝望那因一夜大火而妖异非常的天空，知道这晋阳城终于获得了平安收常

晋王杨灏死后第二日，石元鲁持符节入秦营，然后将杨灏亲笔所书命守将出降的手令以及印信出示给晋阳城所有守军将领看。

第三日，除陈广所守的正南面广德门外，所有城门同时洞开，所有将领白衣白袍，拜迎威烈侯韩高靖入晋阳城。

唯有陈广宁死不降、孤军奋战，直至殉职城门之上。他临死前仰天大呼：“我陈广未曾活着走下广德门，战败而死，不负晋王1

非但受命以叛乱罪来围攻他的晋军将士听了皆恻然泪下，就连城内城外的秦军听了，亦默然唏嘘。于是韩高靖下令厚葬了这起自寒微，却以生命成就一个将军最高贵品格——舍生取义、从容赴死的铮铮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