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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晋阳终
西风微凉,夜色渐起。冷露含香,名菊怒放。
河山馆当日也被暴雨洪水所淹,但因处清凉高地,此时仍堪称名园别馆。只是曾经彻夜林立,照亮晚空的风灯早都熄了;曾经络绎不绝的来客,都已绝迹。寂寂一片,阒无人声,不复往日繁华。
戍卫令上前去拍门,半日方有人来,先将门掀开了一条缝,往外窥看。戍卫令正欲呵斥开门太迟,让晋王久等,却见们打开了。门内竟是平日身处内室的几名侍女。那戍卫令顿时明白,馆中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些无处可去的孤弱女子尚且留守此处。一念及此,那斥责的话便问不出口。
那些侍女们见晋王来了,心里一热,纷纷行礼。杨灏见了也自心酸,便对身边的石元鲁道:“去把我们带来的财物,分些给她们,这就打发她们去吧。”
说罢便踏步入内,径向馆内走去。才走出不久,便听到那些女子隐隐的啜泣声——她们既无可归处,又念及旧日繁华,不忍离去。杨灏叹一声,并不停留。不觉走到花园深处,飒飒水声传来,倒有了些生机。
他便命戍卫们留在外面,自去了藏酒库中。才一进去,见了那品酒的小小起居室,但觉旧日往事纷至沓来,不觉动了感慨眷念。
他自建了这河山馆便常常流连此处,除了当日的国公府,就是在这里呆的最久。甚至于,自从得了梦喻,有段日子在这里渡过的时光竟超过了国公府。他最喜在此间品酒,那些臣属和世家子弟们听说了,纷纷献出各种名酒来讨他欢心。其实他不过借着品酒来享受那难得的浮生清闲和属于一个人的孤独。如此频繁的献酒倒失了趣味。
晋阳城中的有名酒家也通过各种途径贿赂那些贵家子弟,请他们带酒给世子,因为凡是经过晋世子所尝的酒,就会被抢售一空。若能得他半句夸赞,那便成为名酒,迅速从晋阳传到晋州各郡县,然后再扩散道天下去。
其实他并不怎么擅长品酒,他觉得酒都差不多。只不过是有时兴致来了随口夸赞一句,有时是因送酒来的人大有面子,所以不得不违心赞美。他也知道什么名酒,大多不过是个名目,但有时又十分享受那种被万人瞩目的感觉。所以就任凭那些人故弄玄虚地吹捧着某种酒如何如何,他也虚与委蛇,促成了一种令人飘飘然的假象。
直到他遇到了梦喻,才知道原来世间真有人能够那样精通酒道,不像那些虚有其表的把戏。
他也才真正爱上美酒滋味。
初遇梦喻时,他只觉这女子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点锋芒也无的温顺——与他记忆中的母亲有些相像似的。然而那跪在茫茫春雨中请求他为他父亲将制酒秘方呈送天子时,却又有几分百折不挠的执着。那种三分温润如玉,三分婉约动人,三分坚贞持守,又加上那十二分的动人容貌,竟让她有了一种宛似仙子出尘,又如邻女真纯的美,那种美就像上品佳酿,不止一种味道,更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却回味无穷。
再到听她论酒,他就有些沉迷于她,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身处艰难坎坷、孤独无依的境地中,还能保持一种浑然天成、清流独立的品性。
他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这藏酒洞中,她那欲迎还拒的娇羞,那满脸沉醉的倾慕,令他有了她芳心已动,对他倾心爱慕的错觉。他有过别的女人,却没有一个让他如此动心。
但他可是忙碌天下事的国公世子,哪能为一个女子而停留呢?所以一亲芳泽后,便将她抛之脑后——这样的事,在他也不是第一回了,反正那些女子总归身已属他,多半养在别院中,自有人替他安置照料。她应该也是这样的才是。
直到有一天忽然想起来,却发现这女子竟不似其他女子那样一直等着他。他不知道那是她的手段,还是本性如此,总之就因为她这一次不动声色的出走,令他不得不对她上心,从此不敢怠慢她。
他为她冷落嫡妻,她对他曲尽柔情。桃花树下的“桃花春梦”,日日流连的深情无限。却原来都是……一场手段高明的阴谋欺骗。
只是,那曾经一想起她的欺骗就犹如撕裂心肝般的疼痛,如今已经消失了。这世上不再有什么还能令他生出强烈的喜怒爱恨。
他轻轻叹息着,持一盏灯进了酒库中,倒是这酒库仍然如昔,没有被洪水倾袭,长长地码在巨大的石墙边,层层叠叠厝满石壁。
他动手打开了一坛,并不倒入碗盏,双手举起,痛快淋漓地倾倒,那清冽水流般的美酒便一线入喉。
真巧,是她那年所酿的“桃花春梦”。
杨灏笑了,不知饮了这酒,是否真能做个“桃花春梦”,一梦不醒。
身后有人轻轻推动门扉,杨灏猜是石元鲁,放下酒坛,不由轻轻皱眉:“你在外面等着就好,如今这时候谁若能来刺杀我,倒是赏心乐事。”
“是我。”
这声音令杨灏静如死水的心海起了重又掀起浅浅波澜,原来她还没走。
他也并不转身,背影在沉沉灯影下深沉静默,语气中也听不出什么意味来:“你来做什么?”
“我这一生一世欠你的,已然还不清。唯有陪你到最后,以赎我罪过。”她也在他身后的灯影里,瞧着他,人淡如菊。
“你怎么知道是最后?”杨灏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含讽带讥。
虽然只能瞧见背影,可那讥诮也察觉得到,但她不以为意,柔声道:“我知道,你必不肯在你有生之年,将晋阳城交给威烈侯。”
杨灏听了不禁回头,目光轻轻略过她的面庞:“哦,果然聪明,不愧是令狐嘉树培育出的人。作为一个暗间,你也算不辱使命了,也该回去复命了吧。”
三年多未见,那梦喻虽被囚禁于此,但因再无用药审讯,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风神。杨灏一瞥之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这种错觉令他没来由地生出些许温馨来,更是生出无尽凄凉来。
梦喻不禁低头,半日道:“你待我情深似海,我却对不起你,今日便以命相赔吧。”
“如果要你的命,这几年就不会留你了。”杨灏话中竟有解脱似的轻松:“你走吧,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这话触了梦喻衷肠,绝色容颜蒙了重重凄苦,话语艰难出口:“我知道你恨我,但请你不要这样,我做的孽,自来相偿。”
杨灏摇摇头,瞧了她半天:“你错了,我早已经不恨了。你不过是两国交兵,而我败给了你而已。有成有败,有荣有辱,自古如此。”
梦喻见他说出这样看似拒人千里之外,实则言不由衷的话,不觉默然流泪,许久才道:“我知道你心里从未忘记我,你恨我也罢,不恨了也罢,我都生死相随。”
杨灏笑中带叹:“你可真够自作多情的,怎么会认为我忘不掉你?”
“你若是真对我下了狠心,就不会留我的命,就不会停了‘七销饮‘’。”
杨灏心里说不出的酸楚,说不出的疲惫,再也不想和她辩,淡淡道:“就算如此吧,可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生死相随。我一个人,就很好。你也不必苦苦执着,既然做了密使暗间,就不该动感情。待城破之日,令狐嘉树、韩江都会来找你,你大可以放过自己,好好度过余生。”
梦喻还要说什么,却被杨灏打断了:“只是如果你实在内疚的话,不如替我做一件事。”
梦喻忙收了泪:“什么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灏又是口齿噙笑,眼含戏谑:“那倒不用。我只是希望你能救元鲁一条命。”
“他……”梦喻十分诧异。
杨灏摆摆手,继续说道:“他叔叔一生都在为我奔走,我死之后,他们叔侄必不苟活。石英就罢了,就当他上辈子欠我的。只是石元鲁,还年轻,你保他一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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