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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最快的我是苏振坤,然而我的原名是朱祁铭。

我即将死去。

我不是基督教徒,所以在我闭上眼的那一刻,我也不需要忏悔。

人世间种种,都将无法成为我的羁绊,我无法带走什么,当然也不想留下任何。

然而,我是一个父亲,我知道,我的心中仍然有着说不出口的牵挂。

夜深不能寐,提笔书信一封,以此为作遗言,给我的女儿小暖。

自幼生长于北方书香,门第不高,却家教严格,记事起便知自己好强,父亲也因此而训导于我,在长年和哥哥姐姐的学习中,我因天资甚高而格外受到家族的喜爱夸赞。

可惜,世事难料,十岁时的那一场变故,我失去了父亲和兄弟姐妹,与我相依为命的唯有年迈的母亲。

无奈之下,我只能带着母亲南迁,年幼的肩膀扛起的是一个家族的重担,当我背着母亲踏足青岩门的土地时,看着那些热情真心的脸庞,我决定暂时留下。

那一年我十九岁,我相信朱祁铭不会困于这一方角落,朱祁铭的生命在于远方,渴望着地平线以外的世界,我跟母亲说,终有一日我会把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

我果然离开了,没有多余行李,只有手中的一个袋子,里面装着母亲花了所有的积蓄让青岩门里的缝纫师傅做的几套体面的衣服。

可是,我却没有走出多远,因为一个叫聂晓颖的女人,将我永生困在了这片大陆,无法挪步。

我想亚当吃了禁果,看清夏娃的第一眼一定不是羞涩,而是爱慕,在那一刻,才真正清楚,世界的美丽可以浓缩于一人身上。

聂晓颖,就是我生命里这样一个人,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我知道我将哪里也去不了,除非她愿意陪着我一同前往。

我站在青岩门的沙石道路上,看着那个被其他同龄孩子欺负地跌倒在地,摔破膝盖的聂晓颖,双脚移不开步子,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那双妖娆眼角的泪花。

也许每个人的爱情发生得都不一样。

我也从未想过朱祁铭的生命里会有这样一场遭遇。

如果可以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愿意在南方贫瘠的山路上为那陌生的少女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更不愿意看清她仰起头那道看过来的目光。

然而我也永生难忘,她洗得发白的破旧衣衫,她的泪水挂在嘴角,她狭长有张力的双眼,和她身后弥漫的那团雾气。

这个女孩我知道,是住在青岩门里某一个山坡边那户人家的孩子,她的母亲过世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还带来了一个蛮横的儿子,听说最近又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在青岩门的这些日子,经常听人提起这个女孩的苦命。

我终于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无法承受这样的吸引和这样的注视,当她的视线越过随风摇曳的芦苇看向我,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凝望。

她的神情倔强,却隐藏不了眼里泄露的脆弱,她的唇角却掠过一丝笑。

那笑美丽得诡异,却让我年轻的心激动而刺痛,她似乎一开始就看懂了我对她的怜悯,困难地从递上去起来,拒绝我的搀扶,瘸着脚慢慢往回走。

我想,她大概不会明白,这个即将远行的男人已经无法逃脱,这个青涩倔强的北方男子,第一眼就为她痴迷,并且无法抗拒这样的一见钟情。

于余生而言,这样的深情却是一种刻骨的耻辱。

这是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少年才有的情节,第一眼爱上一个人,并且终生爱着她,不离不弃。

我以为爱情是女人才有的羁绊,然而它却令我也失去自我,失去自由,那是不可相信的瞬间幻灭。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我从少年开始就一直信奉的,我对母亲说,我不会爱上一个人,不会娶一个女人束缚住我,我要自由,自由地行走在朱祁铭的世界,自由地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浩瀚天地。

然而,一个聂晓颖,当这个名字镶嵌进我的生命时,人生的齿轮开始迅速地逆转,我掌控不住它的速度,只好顺其自然,只是越发忘不掉那双眼睛。

因为有了牵挂,我没有走出青岩门的山水,我坐在冬季浩大烟淼的田埂之上,看到聂晓颖站在不远处,她纤弱的身体被格子衫一样的茶园包围。

她忽然回头望过来,我只觉得忽然被一道张扬无辜的轻灵袭击,她走向了我,用一双微微眯起的双眼和暴戾般的美丽包裹着我,她将那块洗净的手帕还给我。

朱祁铭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去爱这个柔弱无依的女人,他相信,没有男人可以拒绝这样的眼神。

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心在叫喧,逃跑吧,朱祁铭,逃跑吧,朱祁铭。

结果我只说出最后三个字。

她的笑容自此萦绕在我的世界,覆盖了我的双眼。

聂晓颖从此成为我生命里的天使,也成为我命运里的魔。

我暂时告别了我的理想抱负,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的身上每天多出无数的伤痕,我想要守护这个脆弱的灵魂,我想要为她构筑一个温暖的港湾。

她说,朱大哥你真是一个奇特的男子,你怎么会有这许多奇特的想法?

她说,要是朱大哥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和朱大哥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记忆,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你一直守护我。

她说,我好想在家门口种上一地的月季,就像朱大哥是我生命里每一月每一季的神奇。

然后我渐渐明白,我只是她生命里其中一种神奇。

然后我渐渐发现,我所有奇特的思维最终沦为她冷嘲的借口。

她说,你不是曾说,你不相信婚姻。

她说,你不是曾说,我也仅是你的一片风景。

她说,你真的爱我吗,爱我就要成全我的幸福,我从未要求你将一生束缚在我的身上,所以你也不能。

我无法看着她身边坐着另一个男人,也无法看着另一个男人为她痴迷,她的眼神里是我不曾看到过的深情,然而那些深情,却又如此清澈。

也曾在醉酒的深夜告白,朱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爱他。

她向另一个男人露出迷醉微笑,这也许不是她的错。

这个眼角弥漫着妖冶混乱美丽与颓废的女人,为何这么轻易就掳走我的心,之后却又如此地轻贱这份感情?

我开始反省,世界上最极致的美,是不是不应该被独享……

我无法承受,所以我选择了回到青岩门,这个我陪着她长大的地方,我并不是她的竹马,她也从未是我的青梅,我只是,她在最困难时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从没有说过爱我,只是我一厢情愿地爱着她,如今她的爱,给了另一个优秀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她决定委以终生的归宿。

然而我知道,也许我永生也无法寻到我的爱情,在这场爱情独角戏里,我输得一败涂地,我想她说得对,我若爱她,便该放她自由,不让她活在痛苦里。

可是,可耻的朱祁铭,清高孤傲的朱祁铭,无法停止爱。

当我看到她带着一身疲惫和狼狈回到青岩门,我开始明白,我遇上了逃不开的命运,陷入了明知痛苦却收不住脚的深渊。

她丢下所有的行李,奔向我,她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我,我听到她的低声抽泣,她嘴里喃喃地呼唤着我,一声又一声的朱大哥……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服,她却忽然放开我,扬起那张越发地明艳动人的脸,一双妩媚绝美的凤眼氤氲着雾气,他问我:

朱大哥,你还愿意娶我吗?你愿意吗?你曾经说过你会照顾我一辈子的。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骤然一阵收缩,像是在疼痛,或者是在喜悦,我已经分辨不出来,我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依赖我的少女,可我还是爱着她。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没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每当看到她眼角的泪,我都难以启齿,我不敢去触碰她心口上的那道伤疤,即便我知道,她依然爱着那个男人。

我们的婚事毫无悬念地就定下来,她的继母恨不得将她推出,我的母亲已经过世,家里的事只要我点个头便是定下的结果。

然而当我将花费了我全部积蓄的聘礼拿到聂家时,我得到的回应却是她反悔的背影,她推落了一桌的聘礼,她拿着行李转身便走,我拦住她的去路。

她只是看着我,冷冷地开口,是我当时冲动了,很抱歉,我不能和你结婚,你不要再等我,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恍然惊觉:为了一场屈辱的爱,我究竟放弃了什么。

她夺门而逃的那一刻,我轻易就抓住她,我能想象我当时的笑,那么宠溺那么残忍,不顾她的挣扎,丢下一屋的聘礼,将她抓回了我的家。

尖锐的指甲划破我的脸,我却更加用力地禁锢她,狠狠地锁上门,顷刻吻住了她,唇齿间鲜血淋漓,我听不见她的哭泣,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结束的时候,狼藉的一地凌乱,望着床上目光呆滞的她,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再也回不去,回不去那些幸福的记忆。

她说,告诉我,你有多爱我,你有多爱我。

我说不出话,唯有沉默以对

沉寂黑暗的房屋里,是她一字一顿的声音:你有多爱我,我就有多恨你。

这句话终于把我逼到了底线,我又可以到达怎样的卑微。

得到了她的身体,却得不到她的人。

我怎么会不恨这个女人,如果恨也是爱的证明。

聂晓颖不用做什么,却已经把朱祁铭的清高和骄傲全部粉碎,只在一秒之间,她说,她知道她爱的男人妻子过世了,她要回去,回到他的身边。

她转头直直地盯着我,残忍而无情:我永远不会爱上你,就算死了也不会。

我恨她看透我卑微的心,终于还是逃离了这个还残留着缠绵气息的屋子。

我的逃离亦卑微不堪,有很多次我都想转身回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爱她什么,我只知道,我爱她,爱得自己低到地平线以下,匍匐在地狱门口。

然而逃离终究还是解救了我,越接近青岩门尽头厚重的土地,越接近北方疏朗的天空,我的疼痛离我越远。

我不允许她离开,把她禁锢在我的身边,直到有一天发现她渐渐膨胀的腰身。

我忘记了她手里的那把刀是怎么划过她的手腕的,也忘记我夺下刀时手臂上划了几刀,却永生难忘她那怨恨到极致的双眼。

朱祁铭,这个名字,从此是聂晓颖夜夜惊醒的噩梦,聂晓颖这个名字确实我夜夜难以入眠的痛苦之源,我们互相折磨,我依然放不开她。

我看着她狠绝得用肚子撞向桌角,她要用行动告诉我,她有多么厌弃这个孩子,一如她有多么厌恶这个叫朱祁铭的男人。

他毁了她的一切美好幸福,所以,她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包括肚子里这个鲜活的生命,这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那么就该死去。

我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退无可退,我不得不承认,我无法再挽留这个女人,这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还可以之撑多久,我告诉她:

生下这个孩子,为我生下这个孩子,我放你自由,从此各不相干。

她停下撞击的动作,双腿间却已有鲜红的血液流出,然而她的脸上是决然的冷漠,她给我的答案只有一个字:好。

那个孩子终究没有就此离开,医生说这是个奇迹,这个孩子应该被深深地爱着,我却只看到聂晓颖眼角越发冷冽的恨意。

她恨着这个拖累她的孩子,她恨这个孩子使她无法回归到那个男人身边,也恨命运,让她遇到我,毁掉了她毕生的爱情。

可是,我必须装作不去在意她的冷漠,我们之间不再言语,比陌生人还陌生的相处,彼此都只是为了那个孕育在肚子里的孩子的出世。

春天来了,我在山前栽下的那片月季开始生长,盛开出美丽的妖娆,她站在这一大片粉粉丹丹的月季前面,这却像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潮,将她击中。

我在她的脸上寻迹不到丝毫的喜悦,我看着她转身回屋,看着她拿着一根火把从里面出来,看着她用雄烈的大火淹没了她年少时的童话。

她说她深深喜爱这种花。

这被誉为花中皇后的植物,大气、质朴、清癯,这种太过普遍而在中国浩瀚历史里被遗落的花,她代表着北方的精气和灵魂,曾是华夏先民北方系黄帝部落的图腾植物。

因为她说她爱它,所以我想尽办法在南方,为她布置了一片粉红色的天空。

然而我的心在激烈的叫喧,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她的爱无法只属于你。

所有过往的一切,仿若南柯一梦,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在我的眼前。

整整八个月,或许是知道了母亲迫切渴望离开的想法,那个未足月的孩子就那样出生,带着母亲对父亲的恨意,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孩子就是你,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我抱起你的时间,你突然睁开眼,睁着清亮的眼睛,无知而信任的看着我,咯咯地发出笑声。

聂晓颖终于开口说,我已经生下这个孩子,你答应我的不要反悔,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现在,你抱着这个孩子马上离开,我不想看到你们。

我凄厉地问,这八个月来你是不是从没改变过离开的念头?

她皱着眉头,用仓冷的笑回复我,那么你要我留下来吗?

我静默了言语,只是抱紧了怀里的你,那时候的你,就像是听懂了母亲的无情,嚎啕大哭起来,我却不再回头,抱着你转身离开。

聂晓颖终于把一个骄傲清高的灵魂变成一个萎缩的拳头。

我不想再去回忆那段腐烂的旧事,我已并不心疼,也并无难过。

那于我只是青春年少的伤痕。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的心受了伤,永生无可愈合,无法遗忘,不愿想起。

有人说,人死后是从伤口开始腐烂的,那么朱祁铭最先腐烂的一定是心脏。

只是现在,小暖,对我而言,那不过是我为自己寻找的借口和理由,来解释我们父女之间惨淡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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