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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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埋首于神灵那身华服布料，此刻想抬头看外界，却被祓神微微压住后脑。</p>

“小心。”神灵在她耳畔淡声道。</p>

她感受到耳边有呼啸的撕裂风声，知晓这是祓神的邪祟恶孽污染进一步加重，正在进行对抗，顿时懂事地不再乱动。</p>

本来扑到神灵怀中，她鼻尖微酸，正准备委屈冒眼泪呢，这下顿时憋了回去。</p>

有什么事都等安顿下来再说。</p>

直到祓神开口询问：“为何回来？”</p>

看来情况初步稳定了。</p>

她这才开始放肆。</p>

清禾嘀嘀咕咕：“您若是能听到自己此刻的语气变化，便知道我为何要回来了。”</p>

说让她远离自己时的神灵，语气平静而冷漠。</p>

而她不退反进，贴近她后，神灵连语气都多了几分波动。</p>

语气变化这么明显，还不承认呢？</p>

“我觉得，这就是我留下来的意义。”</p>

祓神淡淡道：“花言巧语。”</p>

“哦，那您把我丢出去喂恶孽吧。”</p>

祓神：……</p>

有时候还真挺想把她丢出去喂了的。</p>

可此刻神灵手臂仍然纹丝不动。</p>

她嘟囔：“我从第一次见到您时候就说过，我和那些人不一样。”</p>

凡人可以无所谓的单方面从神灵那里获取，而不考虑回馈。</p>

但她不行。</p>

神灵道：“我说过……”</p>

“这不算我先付出！”清禾打断祓神言语，抢先回答。</p>

她当然知道单向付出是什么样。</p>

以前在学校时候，她人缘很好，因为她是老好人，又愿意帮忙，所以大家有事没事都爱招呼拜托她，看上去确实朋友挺多很热闹。</p>

但她的“好朋友”，都被她无止境的体贴帮忙惯坏了，若稍微少付出些，便会招些“最近不喜欢我了么”之类的抱怨。</p>

最多付出的人，对来自他人的报答，也是最敏锐的。</p>

可清禾的朋友里，这样的人很少。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她的好。</p>

而她为了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也必须要将这样的单向付出坚持下去。</p>

可悲的是，她终于意识到这样做不好，想要收手令自己好过些时——却不知道正常的感情模式是什么样的了。</p>

“你便是不留于此处，我也不会有事。”神灵平静道。</p>

“反倒是你执意留下，若发生意外，那指不定便要送了性命。”</p>

这话十分不中听，换做被人听到这种低情商语录，只怕想给神灵一拳。</p>

清禾却不觉得神灵低情商。</p>

毕竟神灵在她心底，就该是那样强大，无所不能的存在。</p>

而且，她奔向神灵的原因，本也不止是想保护他。</p>

“这是双向付出。”</p>

“您先对我好，那我也要讲公平，绝不能丢下您一个人。”</p>

万万年中，大概从未有凡人试图与祓神讲付出与回报的公平，听起来难免可笑。</p>

然而少女就是这样的人。</p>

她的想法，从来都是这样的与众不同，格格不入。</p>

却又……吸引着神灵。</p>

“无论刚才是不是真的危险，我都一定会留下来陪您。”</p>

“因为若您出事，我委实没什么活下去的盼头。”</p>

“所以不管情况如何，我都一定是要赖在您身边，等您履行诺言，安全无损的出来见我的。”</p>

少女一字一句地，轻声诉说自己的心声。</p>

“若是水来，那我便在汪洋中等您。”</p>

“若是火来，那我便在灰烬中等您。”</p>

神灵为这份平静的决然而震惊。</p>

他知道小姑娘待自己的态度与常人不同，十分亲近，却没想在她心底居然有着这样的……想法。</p>

神灵当真也会对某人，拥有如此重要的意义么？</p>

他曾经拥趸追随者无数，可死后信仰者却无一人。</p>

仓促间，神灵只能以生硬言语，掩饰自己的真心。</p>

他斥责：“花言巧语。”</p>

清禾属实奇怪：“为何不信呢？”</p>

她刚才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她不信祓神没感觉到。</p>

祓神陈述现实：“你并未信仰我。”</p>

“这和信仰关系很大么？其他人那样我也不懂，可能他们那样做，正是因为将您当做神灵。”</p>

祓神分明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此刻却步步紧逼：“于你而言，我不是神灵？”</p>

“不是。”清禾不假思索道。</p>

“您是……是……”可说到这里时，她也卡壳了。</p>

于她而言，祓神是什么呢？</p>

清禾没有正常的感情观念。</p>

现在的她同样不知道自己与祓神是否算是正常的关系。</p>

名为夫妻，却是神灵与信徒。</p>

虽有人神之别，却毫无隔阂，甚至比她此前拥有的任何一段朋友关系都要自然亲密。</p>

因为祓神，她甚至在有些地方变得……慢慢不太像自己了。</p>

她以前绝不会这样娇气的。</p>

便是初三那那时候，有一次奔波四处给自己交资料，晚上天黑回寄住的姨妈家，不小心在施工路段摔倒。伤口很深，血顺着膝盖一路流到脚踝，疼得她眼泪都要流下来。</p>

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一瘸一拐地坚持回到姨妈家。</p>

她没敢问姨妈要钱去楼下诊所包扎，只和表哥借了一枚创口贴，贴在那伤口上，第二天去学校保健室，才叫保健医为她简单包扎了。</p>

后来膝盖果不其然留了疤，她也没哭，安慰自己还年轻，细胞代谢时限为四年，四年后疤就没有了。</p>

她以前真的很坚强很少哭。</p>

可刚才以为祓神会出事时，她因为担忧和委屈，至少想哭两次。</p>

“……我没办法回答您。”</p>

少女茫然地喃喃自语。</p>

“但因为您，我变得脆弱了。”</p>

“可我感觉却很好。”</p>

“可能这就是您于我的意义？”</p>

祓神微怔。</p>

清禾竟给了他一个如此特别，却又全然符合她性格的答案。</p>

他改变了清禾么？</p>

这种改变，是积极的么？</p>

那他于清禾的意义，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p>

祓神无法回答她，也无法回答自己。</p>

要神灵回答如此细腻的问题，属实难为，毕竟他虽然活了万万年，却全然没有类似经验。</p>

不过他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p>

因为另一个存在，而使自己变得脆弱？</p>

于他绝无可能。</p>

所以哪怕不知道答案，但神灵还是笃定点评：“凡人的弱小罢了。”</p>

“可能吧。”</p>

清禾笑了笑，说道：“那先不提这个，让我看看您怎么样啦。”</p>

祓神一直把她按在怀里，她光感觉到华美布料下白骨的嶙峋，尚且没看到对方具体情状，她一直担忧着呢。</p>

但神灵却不让她看。</p>

祓神冷漠道：“再等待片刻，或者我松开你，但隔绝你的视觉——选一个吧。”</p>

小姑娘却比他以为得更敏锐：“您受伤了么？很严重？我不怕吓人，没关系的！”</p>

祓神怀疑自己若是不答应，这小姑娘能一直吵嚷下去，以至于他很想堵住她的嘴。</p>

结果真要动手时，埋在他怀中地少女又抽抽搭搭地假装哭泣，呜咽什么自己不顾恶孽威胁，拼命陪伴祓神，却遭遇捂嘴待遇之类的话。</p>

最终，神灵还是妥协了。</p>

他冷酷道：“倘若稍后你神色有异，便去死罢。”</p>

于是清禾便知道，情况多半是不妙了。</p>

祓神这才别别扭扭地提前给她递话，让她有个心理准备——</p>

饶是如此，看到祓神此刻的模样时，清禾还是呼吸微滞。</p>

神灵半边面庞俊美无比，恍若朝霞瑰云，孤高淡漠，半边面庞却为干枯骸骨，且为黑色邪祟不断污染。</p>

“我将恶孽集中于半身，稍待片刻便好。”祓神淡淡解释。</p>

所以刚才祓神才让清禾安分等待，接着他便能完成承诺，叫她看见完好无损的自己。</p>

清禾没接话。</p>

从他此刻情状，少女能够十分直观地看到，尘世沉淀的恶孽，究竟能给神灵造成多大的侵害。</p>

恶孽之余神灵，就是蚀骨的剧毒。</p>

而在万年之前，神灵承受的痛苦，远胜此时千万倍。</p>

须知道，今日祓神承担的只是一洲之恶孽。</p>

而当初的天道……背负的是三界。</p>

瞧少女要哭不哭的模样，神灵微蹙眉心，冷冷道：“怎么，看了我之后又后悔，觉得惊悚可怖？”</p>

祓神虽被称为天道堕落后化作的邪神，可实际上，他与当初的天道本质仍是一体。</p>

他仍具备正常审美。</p>

因此非常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象绝然不出于常人所能接受的限度之内。</p>

换做别人，此刻就是惊叫逃跑也无所谓，可这是清禾。</p>

是说出了令神灵如此……动容言语的她。</p>

所以，她绝不能……</p>

“不。”清禾摇头。</p>

怎么会觉得他惊悚可怖？</p>

委屈。</p>

后怕。</p>

怜惜。</p>

她的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不假思索的轻声流出。</p>

“我是在为您此刻遭受的痛苦感到难过。”</p>

他失去了一切感知，唯独保留了人类拒绝的痛楚感知，所以时刻都在遭受痛苦。</p>

万年时光过去，神灵早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常，并不觉得难受。</p>

可之所以无感，是因为他从未感知过愉快。</p>

之所以麻木，是因为他从未感受过如面前少女一般，关切而怜惜的注视。</p>

那半边干枯衰竭的骸骨，不知为何，此刻竟格外剧烈的灼痛起来。</p>

——原来，他是痛苦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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