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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手往后背,撑着墙根缓缓站起身来。

人群不自主地往后撤了一步。

我试了试迈开脚步,每走一步就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真可以说是痛彻心扉。

没走出几步,我的两条腿开始发飘,软得跟面条似的,完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扶着墙的手也开始颤抖,浑身上下止不住打哆嗦,身不由己地再一次坐了下去。

三月底的天津城,春风已渐和煦,如鹅毛一般暖暖地在人脸上拂过,我却感觉到从心里往外的寒冷,冷得我直打寒颤,嗓子眼儿里黏黏的、干干的,渴得无法忍受。

我无力地瘫在地上,望着离我十几步之外的人们,分明是光天化日,我眼前的景物与人群却越来越暗,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一阵阵的恐惧涌上心头。

我想我可能够呛了,脑袋昏昏沉沉地困意渐浓,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向众人伸出手,张了张口,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旋即失去了意识,恍恍惚惚中似乎有人在推我的肩膀,还有人冲我喊叫着:“你别闭眼啊!千万不能睡着了!”

仿佛睡了一个大觉,连梦都没做,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看见了头上的吊瓶,随后又看见了自己的亲属,以及一顶顶蓝色的大沿帽。

我的意识也在一刹那间恢复了——得救了!我还活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依旧觉得口干舌燥,我舔了舔嘴唇,张着嘴说不出话。

老娘眼里噙着泪摇摇头,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大夫说了先不能喝水,再忍会儿吧!”

我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很快有大夫过来查看我的情况,从床头拿下病例记录着什么,随后对围着我的那些人说:“他需要静养,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大夫也走了。

整个病房除了仪器里传出微弱的“嘀嘀”声外,不再有任何动静。

呛人的来苏水味儿,一阵阵地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

我努力追忆着事情的经过脉络,一想到刚清醒时见到的大沿帽,心头登时一沉:“我靠,我怎么和他们说呢?”

由于是刀伤,派出所已经立案了,因此我被“幸运”

地关照,得以从重症病房转入一个单间治疗。

就这么躺了两天,身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之外,“元神”

则已恢复如初,一次大难不死换来了短暂的安宁。

我从家人的叙述中得知,那天我在板桥胡同里昏死过去之后,围观人群中有几个胆大的,上前观察了一番,发觉我还没彻底死透,至少还在喘气,便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西门里大街上,截下一辆刚从垃圾装运站卸完载儿的大解放汽车,直接将我送到了公安医院。

您瞧我这命,都他妈濒临死亡了,才混上一辆运送垃圾的专车。

如果不是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是那些住在胡同大杂院里,平常说东道西传老婆舌头、自身利益受损时撒泼打滚儿坐地炮的大老娘们儿;成天仨饱俩倒混日子、胡骂乱卷的大老爷们儿,在关键时刻仗义出手,我肯定会在那个初春的下午血尽人亡,早早地去阎王殿上报道了。

这就是生活在咱老天津卫胡同中的人们,貌似举止粗俗、贫嘴呱舌,但是古道热肠,有板有眼。

赶到节骨眼儿上,真没几个尿海的孬种,一个个嘴里数落着你骂着你,手里却办着可以挽回你一条命的事儿,这就是咱们身边的,也许你都没拿正眼看过的,平常对他们爱答不理的街坊四邻——家门口子!

再说说伤情吧,由脚脖子往上,脚踝、腿肚子、大腿根儿、屁股蛋子,一直到腰部,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一共二十一处伤口,也就是说捅在身上的有二十一刀,全集中在腰部以下,万幸没有伤及筋骨和大动脉,都是皮肉之伤,保住了我的脚筋。

也搭着前一阵子我断断续续受过几次伤,这一次又险些被老哑巴捅成筛子,留的血太多了,造成了创伤性贫血,需要输血输蛋白,也就这样治疗了一个多星期。

在此期间,帽花不断地来做笔录调查,我咬定了自己当天喝大了,半路遇上这几个人,打我的人我一概不认识,一次次将调查对付过去,再后来派出所也就不到医院调查了。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天的情形跟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眼前晃悠。

每当伤口隐隐作痛,我就忍不住暗骂:“靠!老哑巴我还真就看不起你了,口口声声地报号西头老哑巴,堵着我走单儿,四个人打我一个,还是在我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当初我在南项胡同拍你的帽子,虽然也是以多欺少,我可没动你一根寒毛!你老哑巴要是真够杠儿,咱俩可以定事儿,双方各带人马,找地方了一了咱的过节儿,要么一个对一个单剔,看谁把谁办了!你趁我不备下黑手是吗?你给我等着,等我缓过劲儿来的,你不捅了我二十一刀吗?我必定以两倍的数目奉还于你,四十二刀!绝对是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地还给你,你没挑了我的大筋,说不定你老哑巴的大筋就得让我挑了,我让你一辈子耷拉着脑袋。

我只认一句话,那就是一人投命,万夫足惧……”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这一觉一直闷到了晚上的探视时间,家里来送饭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家里送来的排骨汤和炖排骨。

在老娘出去刷碗的时候,病房门口忽然有人扒头,不大点儿的小脑袋瓜子,顺顺溜溜的三齐头,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神——小石榴来了!

我估摸着他也差不多该到了,瞧见他在门口扒头,就冲他一招手,让他过来说话。

小石榴还是没敢进来,小声在病房门口问我:“有帽花吗?”

我告诉他:“帽花好几天没来了,你快你妈进来吧!”

小石榴这才小心翼翼地进来,走到床边,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抹抹嘴告诉我:“我先过来探探道,后头还有一批人呢,我喊他们去。”

说完又扭身出去了。

一眨眼的工夫,八大金刚悉数到齐了,李斌、宝杰、老三、国栋、小义子、亮子、司令,再加上一个小石榴,秃神瞎鬼地聚了一屋子。

哥儿几个手里提着几个网兜,里面装着水果罐头、麦乳精、奶粉、橘子汁、香烟、点心之类的补品慰问品,满满当当堆了一床头柜。

只有宝杰不靠谱,给我拎了两瓶直沽高粱!病房里人一多,咋咋呼呼地可就热闹了。

我老娘回来一看,都是一帮神头鬼脸的主儿,不免有些不放心。

宝杰和小石榴跟我老娘比较熟络,便在一旁劝我妈先回家。

老娘一看离探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结束,我也吃完饭了,就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回家了。

病房里只有我们这伙人了,这话匣子才算正式打开,屋子里一乱不要紧,惊动了楼道里的一位护士小姐姐,推开门进来责怪道:“你们小点儿声,别的病号还得休息呢!”

宝杰猛一回头,冲着小护士凶神恶煞般地一立眼眉,瞪着俩牛眼大声吼道:“干什么的?你算哪道,管得着吗?出去!”

小护士吓了一跳,赶紧退出去,然后关上门,再也不管我们了。

我们几个人放肆地哈哈大笑。

这一下彻底清净了,这才开始说到正题。

我将遇袭的前因后果,捡紧要的给他们说了一遍。

老三沉吟道:“老哑巴在西头还是真有一号,我以前听说过他,此人号称——过手必残,凡是他出手里办过的冤家对头,几乎都被他弄残了,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有一次老哑巴到包子铺吃饭,在窗口取包子时,对包子面皮上有黑点儿表示不满,跟服务员争吵了几句,他突然把手伸进窗口,抄起台面上的水舀子,舀起滚热的馄饨汤泼到对方脸上,随后冲到后面一番撕打,那服务员脸上、脖子上全烫脱皮了,身上也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前两年,南头窑有一个刚立起点儿的‘五群’,因为在澡堂子和老哑巴相遇,老哑巴嘴欠,拿五群找乐。

五群忍无可忍,跟他翻脸了。

俩人约好出来比划,结果刚到外面,在五群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也是一把剔骨刀,直接从五群的眼上豁开一大口子。

五群右眼差点儿没瞎了,至今还落个大疤瘌眼呢。

据说老哑巴跟别人定事儿,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一般人也摸不准他的脉。

主要是小挺捧他,不过小也掌控不了老哑巴。

这件事儿咱们必须得从长计议,总之是不太好办。”

李斌听完之后,拿出他一贯拍板儿主事儿的做派,用命令般的口气告诉我:“你给我好好养伤,别的什么也别想,等我先摸摸老哑巴的路数再说,这期间你可别轻举妄动,你给我留点儿时间,你这场事儿我主了!”

看着李斌脸上发狠的神色,我没再言语,把话题岔开聊了聊别的事儿,足足聊了两个钟头,哥儿几个才在小护士的一再催促下鱼贯出门,走在楼道里还不住嚷嚷:“你踏踏实实的,好好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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