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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玓本就清瘦,这些时日熬到整个人都有点脱相。虽他面上冷静寡淡,遇事也从不流露神色,可千余灾民久留南安县终究算是危险,若是处理不当也会引来本县百姓与灾民的冲突,故而种种引导,甚是花费心力。

而这其中,与富商的周旋更甚于衙内。

虞玓到南安已有数月,斩下刘鹤此事让他在衙门内颇有威严,虽要与刘实再多方撕扯,可这到底是份内事情。而县内的富商多是与刘实再交好,要从这群人手中撕下肉来,虽有石素帮衬,可她毕竟是女子,行事总不如石庄有面子,这其中步步难行如泥沼。

好悬州内的支援来得及时,后续算是顺当。

半月后,南安江的水面下降甚快,已经到了平日的水准。而在这里逗留一月有余的灾民也开始动身,打算折返旧地。

德化县和永春县虽然受灾严重,不过泉州连连派人援手,到底稳定了局面。虽然土地遭淹,可到底还未春耕,或许今年德化县和永春县的春耕要来得晚一些,可还是能继续栽种的。

这或许是现在最大的安慰。

营地外,老六带着一家老小和妹妹一家道别。

他妹子在受灾当日就逃离了县内,因为有哥哥住在南安县内,故动身的时候就直接往了南安县来。刚好与老六擦肩,在营地待了十几日后,才与老六碰面上。

只是灾民都需要登记名册,在营地停留不能外住,老六不能把他们一家接回去。只是县衙内的安顿及时,倒也不必担忧。

等到这水潮褪.去后,妹妹一家还是打算要回去。逃难是一回事,可根在何处,总归是要回去的。

“若是有事要我帮忙,可千万要开口。”老六握着妹夫的手上下摇晃。妹夫同样是个憨厚的农家汉子,笑得眯眼连连点头。

这样的辞别在营地外频频上演。

郑寿铉陪着州司来人在营地探了一圈,那位被他称为何先生的中年郎君笑着颔首,“郑明府,这县内一切安稳,您这次可算是立了大功啊。”

郑寿铉笑得满面春风,推辞着说道:“这也是张公抬爱,若不是州内的反应迅速,及时送来了粮食,南安县也撑不了这么久。”

何先生摆摆手,“这倒也与南安有点干系。十一月出头,南安送来的文书官报就多次提及这冬日暴雨与冬汛的可能,这引起了张公警惕。”

郑寿铉的脸色微僵,何先生说的这话他却是一点都不知。而显然这位何先生是把这件事都当做是他所为,尽数是他的功劳了。而郑寿铉左思右想,在这县内能做出这番事情的人,大抵也只有虞玓。只有他那般直性子,才会不怕忌讳,点出这等有可能发生的灾祸。

毕竟官场内,若是有谁提前唠叨这等祸事,若是发生了倒是能落个好声名……可如若不成,那便是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而现在看着何先生赞不绝口的模样,自然是好事。

郑寿铉心里自有思量,那筑堤治水的名头被刘实再给揽下,而现在营地修筑的好声名也当做是他郑寿铉的政绩。

倒是让虞玓显得有点空落落了,他大度地想道,那报备可不能掩去了虞玓的功绩。

“若我猜得不错,通报此事应当是县尉所为。”郑寿铉笑着说道,“他虽然年轻,可算是一个做事利索的小郎君。”

何先生饶有趣味地挑眉,“这位县尉姓氏名谁?”

郑寿铉道,“虞玓。”

何先生神情微怔,笑着点头,“好名字。”背在身后的手指忍不住搓了搓。

此时正在县衙内的虞玓忍住鼻子的痒痒,对徐庆说道:“那人怎么样了?”

徐庆道:“最初几日不肯说话,程二丁去逼问的时候也不肯开口。不过近来程二丁动了点手段,好像撬开了一点。”

虞玓点头,道:“刚好今日算是无事,先去看看。”

他亲自去了马厩。

这些时日一直来回奔波,再加上不停歇的雨势,红菩提在马厩待得异常不耐,同栏的马匹都被红菩提吓得连窜带跳,不得不牵开另住。只有那头温顺的小毛驴不知是被威逼还是真的熟悉了,颤巍巍地与红鬃马一栏,拉稀了好几日后就当真习惯了。

虞玓去牵马的时候,红菩提委屈地叼着了他的袖口。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鬓毛,低叹道:“好姑娘,等我歇下来了,就带你出去跑两趟。”虞玓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等”字不大好,“明日就去。”

红菩提总算高兴了。

其实今日他倒不必带马出行,毕竟距离算不得远,可虞玓想起红菩提被关许久,还是牵了她出来溜达。

等虞玓出门去,县衙中不多时也有人跟了上去。

而在他之后,复有人追。

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七绕八弯,虞玓在石头巷一处地方停下。

那正是徐柳原本住着的地方。

程二丁已经在这里住了小几日,连带着那被他们抓回来的徐柳。

虞玓牵了红鬃马不紧不慢地敲了门三下,不多时程二丁出来应门,让郎君进去。待他把门合上后,他冲着郎君说道:“郎君,那人已经说了些说辞,您是打算听一听还是自己审?”

虞玓松开缰绳,任由红鬃马自己去溜达,“你都问出来些许了,为何还要再做重复之举?”

程二丁抱拳说道:“那人暂时只说了些枝叶旁事,倒是承认了他确实是被人派来观察南安江的水情。”

虞玓沉思,“我记得他是在十月下旬到的南安县,十月的时候……县内不过刚连日下了四五天的雨,他未免来得有点早。”

程二丁道:“他不肯吐露再多,但是以我观察,他必然还有更深的目的。”

虞玓迈步往前,走了两步后发现走不太动,低头一瞧,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马头就伸了过来,委屈巴巴地咬住了虞玓的袖口。

这扯得有些变形。

虞玓无奈倒退回红鬃马的身旁,趴在好姑娘的耳朵上安抚了许久,这才让红菩提不情不愿地松开牙齿。

然后转而叼住了程二丁的袖子。

程二丁:?

虞玓得以脱身,低头漫步时眼里有些笑意,跨上台阶。

徐柳被关押的地方是在后院的柴房。

柴房许是少有开启过,闻起来有点腐朽的味道。虞玓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被捆站着的徐柳,他的眼睛并没有被蒙上。虞玓一进门就被他看见,而他显而易见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县尉……怎会是你?!”

徐庆难以置信。

他记得虞玓。

当时就是因为刑房的典吏没和明府告知报备就先行逮捕嫌疑犯人,虞玓重重训斥过他们。而现在……偏生是这个最看重章程的县尉居然私下派人抓捕了他,甚至私刑逼供!

“你,你这可谓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虞玓眼眸微动就知道他的意思,他颔首说道:“你说得不错,抓你的命令是我下的。”

徐柳微眯起眼,“你究竟想作甚?”

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这数日被程二丁折腾得半死,只是他牢牢守住虞玓的界限,并未真的伤害到徐柳。不然按着程二丁的手段,现在徐柳必然得断掉几根手指。

虞玓在他面前缓步走着,淡漠说道:“我只不过是好奇这些时日,你为何频繁来往探寻南安江?真就是为了普通的好奇,还是这其中内有隐情?”

“我乐意不成?”徐柳咬牙,“难道我就不能担心水面暴涨的问题?”

“当然可以。”虞玓颔首,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好奇担忧也有个度,你的过所登记是在十月下旬,那时候南安江风平浪静。而你从进县那日开始就不断折返观察长达月余……这也是好奇?也是担忧?”

徐柳的眉头轻颤,面色未改,“自然。”

“那你赶在除夕出县是为何?”虞玓道。

“什么时候普通百姓进出县城,也要得到官家的允许了?”徐柳讽刺道,那模样巴不得在虞玓身上啃下肉来。

虞玓不动神色地说道:“自是不需,可若是伪造的过所,那自然需要严加搜查。”

徐柳最初被抓还以为是自己的事迹败露,在多次被程二丁逼问的时候一直咬死没开口,只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而在看到虞玓的那瞬间,还以为是私下不知何处得罪了虞玓,毕竟这种私下的行为着实算不上得体。可偏生虞玓的每句问话都仿佛是站在官家的立场说话,又好像他猜错了……他微眯起眼,“过所?我的过所是县司所开,怎会是假的?”

虞玓笑着摇头,“错了,如果真的办过过所,那理应知道过所是州司所批,县内只是做身份核查之要,对于开与不开是做不得主的。”

徐柳猛地住口。

虞玓捋着袖子,漫不经意地来回踱步,“泉州冬日下雨都算少,更何况连日不停的暴雨。故而诸县有所懈怠,你如此关注南安江的情况,可以说是担忧,也可以说是观察。而偶尔与你联系的人又是为何?如果此处频繁发灾又有何好处?一旦南安江决堤,水患频发,水灾一旦严重,就容易招致瘟疫,而偏生泉州地处偏远,就算要朝廷赈灾,来往消息的折返都需要漫长的时间,一旦中间稍有差池,便会民不聊生。”

这县尉当着徐柳的面长篇大论,面上却依旧平静,仿佛嘴里在说的不过最寻常的唠叨,“若有民灾,便会有民怨。而民怨一起,乱象便显。有乱象,就易有乱世……徐柳,你说若是有人要趁此发兵,这是不是最合适不过的时机?

徐柳悚然。

只不过是一桩稍有差错的疏漏,虞玓便已经推演至此?

他不敢认。

徐柳不能认。

他欲要开口,虞玓却对着他摇头,“我不需要答案。”

他来泉州,来南安县,本就有缘由。

不然这理由万万千,为何虞玓偏偏会猜测到这头?

他毕竟不是真的神机妙算。

虞玓在柴房正中站定,平静地说道:“其实我曾经出于好奇,去探寻过你们的想法。除非你们当真是如所说那般有着为民争利的想法,那情有可原。不然错过乱世,就只能蛰伏。豪杰争夺天下,这本不是错。可若只是要取代现在的圣人而再造帝王,那就是不该。”

“我们便是!”徐柳反而冷静下来,他心知肚明该暴露的已然暴露,“为何世家门第高高在上,而百姓就只能贫寒匍匐在地,这不过是世家对百姓的剥削!我们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解放百姓!解放这天下!”

虞玓面无表情地搓了搓指腹。

有些用词,过于熟稔。

仿若是在阿娘的书册上曾经看过。

可徐柳与阿娘不可能有关系……那么是……

他的不言语只不过是让徐柳更加严肃,“你能在这般岁数考上科举,得身县尉。可与你同岁的那些贫寒百姓却大多只能在地头做活,全然不知世上还有别样活法!这难道是公平吗?”

“这不公平。”

虞玓道。

他看着徐柳脸色胀红,嘶声力竭的模样异常淡漠,虞玓擦过手腕的狰狞伤疤,“这不公平。”他重复道。

“可这不是你们眼睁睁看着灾祸发生的理由!”

虞玓跨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看着徐柳,“更不是,藏在其后推波助澜的理由!”

德化,永春之灾情,可谓哀鸿遍野。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徐柳梗着脖子。

虞玓从柴堆中抽出不知腐朽几时的柴刀,把那锈蚀的刀口夹在徐柳的脖子上,“那为何不先牺牲你们自己?”他漠然地看着徐柳,“成大事者,必先舍身而忘死,为生民请命。牺牲不过是小数,先从你开始如何?”

刀口虽锈蚀,却依旧压出了印痕,徐柳眼神不住盯着那割进肉里的柴刀,神色惊慌起来,“你,你难道要杀我不成?”

虞玓偏头,眉眼犀利,勾勒出一道风霜的狠厉,他冷声说道:“凡要成事,需有身先士卒者。我想,你身后之人,会感激你的付出,至死都不曾透露出一星半点的隐秘。

“是的,他们该感谢你。”

刀口扬起。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千更新get√

*

哈哈哈(尴尬笑容)

显然我调整更新时间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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