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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刺史张干面无表情地坐在大堂内,下属是长史司马幕僚等一应属官,也多是神情严肃,又或者是面露焦急之色。
这场冬雨太大,也太久了。
除了短暂停歇过几日,竟是连绵不绝。
眼下有县城连连来报,文书数日内就堆成了厚重的一叠。如今他们正在商议要如何出个解决的法子,万不能再这般下去。
只是还未等他们讨论出个所以然,门外就猛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有铺兵浑身湿透,失足从门外滚进来,却顾不得摔青的脸急声说道:“府台,德化与永春两县告急,江水灌入县中,德化县的江县令已经殉职,永春县也在苦苦抵抗。”
张干霍然站起身来,厉声道,“南安呢?”
德化,永春,南安都是一脉往下,若是德化和永春出了事,那南安只会更糟!
而最近南安经常是两日一次送报,详细罗列了县内的情况。而今日本该抵达的文书却偏生来迟,这无疑让张干更为担忧。
铺兵摇头,被冻得唇都青白,“没有接到南安的急报。”
长史看了眼铺兵被冻到失温的模样,起身劝解道:“张公,还是让他下去休息,免得患上伤病。”
张干摆摆手让铺兵下去,重新坐回位置,语气低沉地说道:“德化县和永春县都出了事,南安不可能避免。先照三县遭灾来算,需立刻派人去各县查看情况,及时救灾。诸位有何建议?”
“水灾后便容易招惹病情,需加派大夫一同动身。”
“须有懂得治水之人才前往,才能扼住这般灾患,而且各处的县城并无足够的人手,或许可以请求折冲府帮忙……”
“不妥,灾情一旦发生,就不是治水,而是救灾了!治水那等事,只能稍后再议。”
“各处招致的灾祸,或许还得请朝堂允许,拨钱下发……”
长史,司马,幕僚等各有见解看法,张干一一听来,最终拍板决定,更是兵分四路,除去三县外,还得派人快马加鞭给朝堂禀报此事。
他咽了咽干哑的喉咙,只敢在决策下发后才不经意地想起他今年的考课必然要落了下乘。只是这样的想法不过一闪而过,很快又专注在眼前的灾情上。
若是一个处置不好,就不单是现在的情况了。
…
南安县。
江边的堤坝上,不再只有虞玓的身影,就连郑寿铉与刘实再等人都披着蓑衣斗篷站在边上,满是忧色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
如今是大年初一的晚上,可水面上涨的幅度令人担忧。
老典吏扯着嗓音说道:“好在昨日凿开了一处排水,现在导流的效果还算不错,勉强把水位压在安全之下。上头的两个县城或许是出事了。”
他说的这话其实已经无需验证。
在昨夜凌晨,就已经开始有永春县的人陆陆续续逃灾出来,跋涉一.夜,在来年开春的第一日抵达了南安县。因着流民的数量不算多,郑寿铉在与县衙的人商议后,还是把划了一处地盘,让流民暂时居住在那处。
“水面还会再涨吗?”
郑寿铉咽了咽,大声说道。
在这咆哮的江边,伴着滂沱的雨势,要说些什么话语也需得是大声叫喊,不然彼此是听不清楚的。
老典吏喊回去,“尚不清楚,只能一直观测水位!”
郑寿铉有点心惊。
当日虞玓来寻他,他是不当回事的,如果不是正好遇到了刘鹤这档子事,他是不会那么容易松口的。万没想到就是这么微妙的时间差,竟然与危险擦肩而过!
加固堤防与水位探测的事情早就在虞玓的吩咐下在做了,而在探清楚情况后,他回去县衙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撤走低洼地区的百姓。
“若是无碍,那不过是奔波一场。可若是有水淹没过来,再逃离就麻烦了。”
刘实再难得阴沉着脸附和虞玓的说法,“正是如此,既然有流民,就说明其他地方已经遭灾,那南安绝对不能倒下。”毕竟最开始抵达的还是永春,可到了初一下午和晚上,就连德化县也开始有灾民流窜,就说明老典吏和虞玓的判断是没错的。
郑寿铉没有含糊,立刻点人去劝,尤其是各乡里的里正带头。
贺寿接到消息,就连夜冒雨深一脚浅一脚去劝了,县衙有专门辟了一处地方让人搬离。除夕至春日的欢喜浑然消失,县内惊慌担忧的气氛弥漫开,就算是县衙班房安慰也不能止。
“灾民要好生安置,不然等水灾褪.去,就可能蔓延开瘟疫。”虞玓坚定地说道,“事前的预防都不可省下。”
刘实再蹙眉,“你要如何处置?现在大多数役丁都被调去加固堤防,压根抽不开人手。”
虞玓淡淡说道:“为何要再寻人手?那些流民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的手指在县内的舆图上点了点,平静地颔首,“德化和永春遭灾,县内收敛灾民责无旁贷。然若是事事都我们承受,县内的负担也过重了。眼下灾民的吃食既是县内担着,那这营地如何收拾处置,也合该用起这批人。”
郑寿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虞玓,忽而点头,“此事就由你去做。”
虞玓欠身,“下官领命。”
刘实再没去揽事。
他自然看得出来此事的严重性,若是能做成自然名声大胜,可若是担不住,事后的追责更是麻烦。没有油水的事情,刘实再当不会去淌水。
而取而代之,他揽下来江边的一应事务。
郑寿铉看了他一眼,见虞玓没有反对,就点点头说道:“若你要做,那便去吧。”
等刘实再先行去了后,郑寿铉才对虞玓说道:“你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怎还放手让他去?”刘实再是看出来这预防治水的名头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
虞玓平静地说道:“若是他愿意认真做事,也不是坏事。既然想要做出点名气来,就需得花费力气去做,就单这点来说,刘实再是个不错的人选。”他在县衙内毕竟多年,在如何调动人脉这件事上,虞玓是比不得他的。
郑寿铉笑着摇头,“就算是如此,但前头的功绩都是你在做,这点我是给你记着的。”
虞玓默然欠身。
郑寿铉的示好无疑是在暗示虞玓,他们才是站在一处的人。
…
老六惊慌失措地守在营地外。
他的亲妹在早年嫁到了永春县去,虽然距离远了些,到底还是常有往来。德化县和永春县被水淹的消息一出,老六就着急得在初一清晨就进了县城,试图去灾民的营地外寻找人的踪迹。
可是营地外面有衙门的人看着,轻易不能入内。
他守到现在,已经是第五日了。只能看到有人进进出出,却不知道究竟事情如何,甚至还不知道里面的人如何,只能每日眼巴巴地守在营地门口看着每日被送来的流民,希望在里面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
只是老六一直没等到。
半下午,他总算是撑不住睡了两个时辰,等他醒来的时候,赫然发现营地内好似有了变动。原本营地都是被隔开的地盘,可现在隐约能看到有人来往,甚至还有些人是背着斧子锄头等东西,就像是要去做活般。
老六有点茫然地问着身旁的人,“这是怎么回事?营地放人进去了?”
身旁的人也是和他一样同病相怜的,在营地外守着,希冀能看到他出去做生意的兄弟,“下午的时候,衙门里不知道来了个什么官,还送来了一批工具,好像是要让那里头的灾民做事?”
他蹙着眉,“他们本来就是外面逃难来的,还要他们来做事,是不是有点太过苛刻了?”
老六道:“那个官儿是不是个高高瘦瘦,看起来没什么表情的?”
那人好奇地点头,“你认识那官儿?咱县内啥时候有了那样的官?”看着冷峻无情,怪吓人的。
老六突然咧开了嘴,笑得淳朴干净,“我觉得没事了,是虞县尉出面做的事情,肯定是好事。让他们去做事也好,你想啊,手里头有活,是不是就没力气想起他的了?”这是老六质朴的想法,若是现在是要春耕的时候,他就算再怎么担心,手里头还要去春耕插秧做活,这再难肯定也还会被分散心神去的。
营地本是一片乱糟糟的模样。
窝着的百几十号人都神情呆板麻木,偶尔还能听到啜泣声。吃喝与粪便等物都在一处,散发着各种异味。如果不是频频下雨,怕是还会更加脏乱。
县尉刚到,就强要人开了一处专门做五谷轮回之处,不可随意便溺。
而吃食之处另选干净的地盘,营地间开始搭起了遮风避雨的木屋,而所出都是石素做主捐出的一批陈年的木料。再加上县衙的仓房还是有点陈粮,暂时还是能够过活的。
而在营地的规划逐渐整洁后,已经过去十日。
而在这十日间,流窜的灾民人数逐渐增多。而德化与永春两县的情况也渐渐明了,当日德化县江水倒涌的时候明府正在堤上,德化县令直接殉职,顿时县内群龙无首,慌乱一片,导致受灾的民众乱窜。
抢险救灾的最佳时刻错失,导致有许多百姓在等待救援的时候被淹死。灾民慌乱中不敢停留当地,连夜逃窜之人众多。而永春县内的情况比德化要稍好,因有县令组织命令还算暂且能稳住,只是在头两天逃离当地的百姓依旧不少。
毕竟永春县令也是个泛泛之辈,行事做派稍有疏松,可在当下却是要不得的。
而在这其中,有多数流窜的灾民是分流到了南安县。
在灾民的人数过五百后,虞玓与石素一同朝县内的富商募捐,有石素在其中盘旋,除了丁家出了三百文,其他数家多少出了部分余粮。再加上县衙的陈粮,还能勉强再支撑一月。
郑寿铉急发文书官报,请州司支援。
官府停了之前征派的役丁,悉数转为灾民做工。以务工来换取每日的食物,甚至官府在这当口鼓励县内的百姓雇佣灾民做事,而在这当下,只要给口粮就能够使唤的壮丁确实是便宜。当然虞玓严令不许在这当口买卖人口,尤其是易子而食与买卖儿女的中人都被盯得死紧,勿要在此时盛行成风。
泉州接连接到南安县送去的文书官报。
这驰援的请求自然在他们的预料中,可与最初担忧的灾民四窜不同,恰恰是南安承担了大部分德化县与永安县的灾民。
张干早就在两县遭灾的第三日就知道南安的情况,可还是对现下的处境颇为惊讶。他背着手在大堂内走动,对送信的铺兵说道:“县内的情况想必你比常人还清楚,眼下是谁在做事?”
铺兵还未起身,“张公,县内有一新来的县尉是个能干之人。南安的水患就是他一直在盯着,还报给县衙疏通了多道支流与缺口。除夕当日,县内刚好通了导流的新河道。现在县内的灾民营地也是他在管着。”
他口齿清晰,倒是让张干有些惊奇。
作为刺史他对底下的各县能记住的多是县令,其他的官吏着实记不住。虞玓这个名讳不知怎的听起来有点耳熟。不过除夕……张干忍不住蹙眉,可还真是个危急关头。
“你这小小的铺兵,倒是对这县尉知之甚详。”
铺兵笑起来,好一个利落小伙,“张公有所不知。早前这县尉还未来前,我们每月的工钱总是发得很迟,有些时候甚至是三月才发一次,亦或是减半再发。可半月前,县衙内有了点变故,迟了数月的工钱一并发下不说,之前克扣的也都悉数回来了。有这变故,属下多方打听,才知了因果。”他许是读过些书,说起话来很是伶俐,倒也让人听得认真。
在座的诸位长史司马面面相觑,心里倒是嘲笑这铺兵果然是没见过世面,这等事也拿来叨扰张干。只是张干听完后,眉头倒是舒展开来,含笑摇头,“我却是知道这虞玓是何人了……怨不得,若是那位的子孙,这般作派也是应当的。下去吧。”
等铺兵离开后,张干才笑着说道:“我看你们这一个个都不知体贴民情,民生无小事。那县尉能认识到这点,就很是不错。你们道他是谁的子孙?”
司马蹙眉,“虞姓?难不成是江南虞家?”
张干捋着胡子颔首,悠悠地说道:“确实是那家出身,虞公可谓是我辈应当效仿之人。有他的子孙在南安县,应当不至于出事。”
有那长史摇头,“府台,若虞玓是我所想的那位,那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不到,这岁数未免太年轻了些。”
张干笑骂了他一句,“你那只看年龄不看能耐的老毛病何时能改?我仿佛记得当日是谁称赞过《论虚实》的?怎知道人的岁数就嫌弃了?”
他的笑意不过一瞬,很快就收敛起来,神情很是严肃,“南安县尚存是好事,可德化的灾情严重,永春处理更是不当。南安县本来就是个紧县,不论粮食还是人口都不丰硕,不能把所有的压力一并压在南安县头上,徐先生,刘先生,需得拜托你们二位前去……”
“南安的粮食缺口暂且用州内补上,也得抓紧派人前往。”
州司内的灯火通明,彻夜不休。
…
雨开始停了。
在正月下旬,冷意犹存的时节,在春日难拂的薄雾中,初升的日头稍显稀薄,却晒干了地面的水渍,让连日不休的湿意开始蒸腾,累了小一月的县衙中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只要不再下雨,这冬汛的源头消失,那水势还能渐渐褪.去。
虞玓站在窗前,脸色白得透明,手指捏着一份账簿在看。漆黑如墨的眼眸透着薄凉,抬手盖住了扉页轻声说道:“刘实再不得不除。”
州内派送的粮草是有刘实再接收,因着过手送往营地的数额是虞玓在核定,最终他这头记载的数目与刘实再所消耗的数目并对不上。
他阖眼揉了揉眉心,近日来这般动作都成了习惯。
连赈灾的粮食都能伸手,简直是痴疯了!
虞玓把账本放下,看着窗外的日头,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才缓缓松开。
逃难来的灾民确实很多,但是在最初安置的灾民一传十,十传百中,倒也还算是听话。在他们熟悉了以工代赈后,卖力气换取粮食成为了定例。
人多就容易起摩擦,多数人的精力都消耗在修筑堤坝与县内挖渠铺路中,等下工回去自然没了精神。
虽然最终人数超出了虞玓的预期,时至今日已经超过千数。
可事先预防的规矩落实后,虽灾民中时而有人患病,不过及时隔离的措施与后续州司随行来的大夫都足以应付患病的灾民。
他长出了口气,有点摇晃地往后退了一步,在坐具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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