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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摊上大事了。

管家又抹了一把脸,已是冷汗涔涔,六神无主。

而大善人季老爷,正在走孽台,他浑浑噩噩又惊又怕,不想上去,却被阴差抽了几鞭子,只能提心吊胆颤颤巍巍跟着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起上了孽台。

孽台上的孽镜里明明白白将他们做过的所有恶事都照了出来。

第一次经商,和七个合伙人集了上万多两银子买了丝绸茶叶走西北,换了许多玉石珠宝,按扬州的价格,他们这一趟至少能赚十多万两。回程路上,他起了贪心,将所有人药倒杀掉伪装成遇到响马的模样,掩埋了大半财宝,只带了一小部分辗转外地卖出之后,再装做受了多番波折历经磨难才回到了扬州。走商人,脑袋本就提在裤带上,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个什么灾难,躲过了就大富大贵,躲不过就枉死他乡,这是命。故而季老爷回去带了恶耗,谁都没有多想,只能自家伤心。季老爷再多照顾他们家眷几分,更没人说什么了,反而称赞他为人有义气。

杀过第一次人之后,再杀第上次就更心安理得了,之后就是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

他好色,尤好少妇之色,只要见了中意的妇人,便千方百计抢过来,玩腻之后,再提脚卖到庄子里,做奴仆妻。

他庄子上有三万庄奴,皆是施粥施来的,街上有四家红楼,是济困济来的,还有两处南风馆,也是怜贫怜来的。

这样一个恶魔,只因披了一张人皮,便借了“善人”之义,将天下间所有恶事都做了个全。

他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无人知,却不知上有苍芎下有黄泉,人不知鬼神知,只要做过,一定会有人知道。

这一笔笔一桩桩一件件,孽镜之前,全都无所遁形。

季老爷已经腿软如泥,汗如泉涌,却又被无情的鬼差抽打着挤进了无间刑堂和炼狱,听着阴官一笔笔将他做过的孽记录在案,定了刑罚——在炼狱服刑五百年,打入畜牲道,下一世便只能投成一只被人千刀万剐敲骨吸髓的畜牲。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要趟过这些无间炼狱,将要把里面所有的刑罚都观赏一遍,因为,这些刑罚他要受五百年,现在看看,心里先有个底。

上刀山下火海下油锅,这只是最基本的刑罚,凡是恶人,身上有孽债,必要走一遍的。季老爷这属于十恶不赦之人,除此之外还有剥皮抽筋拔舌挖眼之类的酷刑,整个无间炼狱尽是神鬼哭嚎之声,吓的季老爷恨不得两眼一番昏死过去就不用受这观刑之苦。可惜昏不了,不等他两眼一番,鞭子就抽过来了,一鞭子下,皮焦肉烂,痛彻心扉。

阴差甩一下鞭子便言一句:“种恶因,结恶果,与人无尤。”

自己的恶果自己受去,这且是开始呢。

生魂胆子小,看见黄泉阴魂便心生惧怕,鬼差如何赶,他们便如何走,即使吓的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依然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观过一场又一场炼狱刑罚,到最后,人都吓傻了。

于是季家管家就看见了让他也心胆俱裂的一幕,季老爷和一众掌柜账房,全都失了禁。

屋里屎尿薰天,管家却好像没有闻到一般,整个人都瘫了。

见过家主如此不堪一幕,他日后焉能活着?

好半晌,管家起身,揽了一兜银锞子揣进怀里,镇定的出了门,对着门口的小厮说:“老爷和各位先生正商谈要事,你要守好这里,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小厮嘴唇发青的应了声诺,随后又跺了跺脚,搓了把脸,强打起精神站在门口守着。

管家如往常一样出了主院进了侧院回了家,进屋后发现媳妇儿也睡死了过去,他怔怔看了几眼,然后收拾了一包细软,将大胖儿子包进被里一裹往身上一背,悄悄出了角门,直奔城门口。在一处暗角避了一夜,四更半城门一开,他就趁着雾蒙蒙的夜色逃了出去……

再说回扬州城,暗夜将明,公鸡打鸣叫了三遍之后,夜里昏睡过去的人们渐渐醒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季老爷似昏似醒,两股间冰凉一片,屋里臭气薰天,这两种滋味,让他完全醒了过来。

他这一夜,到底是做了一个恶梦还是……?

转过头,却看见地上陆续醒来的账房和掌柜……那熟悉的惊骇至极的神色让季老爷当场愣在当场。

之后有多兵荒马乱就不必说了,收拾完之后,季老爷让管家拿着他的帖子去请大夫,然后被告知,管家失踪了,城里要请大夫的人家太多,他家去的迟了,大夫都被别家请走了。

稍后又收到消息,李家太爷,徐家老爷,刘家上爷都得了癔症,今早已经疯了,疯疯癫癫说了许多胡话,惊的许多人直喊阿弥陀佛。

又逢家丁过来禀报,说家里几位少年太太奶奶姨娘也都被魇着了,又是抽冷子又是打摆子,上吐下泻,嘴里也嚷嚷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后院传话出来说,昨夜不正是鬼门大开的日子么,家里这几个是不是撞客了?

季老爷心知这不是撞客,他不是个好人,他那几个纨绔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人,逼良为娼逼死人命的事情没少干。他那院子妻妾更不是什么善茬,平日里就斗的乌眼鸡似的,一个恨不得掐死另一个,手上也没少沾了人命。大约也是被迫着游了一回地府,把胆子吓破了吧。

季老爷心性自是强出旁人许多,一大早惊慌失措过后,没多久就恢复了冷静。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那些酷刑,昨晚背上挨了几鞭子,今天早上醒来之后发现,挨过鞭子的地方起了一层黄水疮。疮面又痒又痛,他死忍着才没有像猴子似的又抓又挠。

他虽然恢复了冷静,但是恐惧感一直没消,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让他惊恐万状的一幕幕,那剥了整张皮的人形怪物,浑身鲜血淋漓,一边哀嚎,一边用充血的双眼瞪他,嘴巴咧出一道诡异的弧度,好似在对他说“看吧看吧,你也会和我一样的。”

季老爷激灵灵一个寒颤,不,不要,他绝对不要受那般酷刑。

“快,快去,给爷把后院的和尚请来。”

小厮也知这日的情形怪异,容不得他不多想,季老爷话音刚落,他拔腿就往打番院跑,这大好艳阳天,他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和尚们进了前院,诸般诸般说了一顿佛,话里话外是让季老爷多给他们庙里上些布施,再给菩萨塑个金身以消罪过,顺便的也劝了季老爷几句,让他多积德行善造桥修路造福一方以消罪孽。

季老爷被和尚们嗡嗡的脑袋瓜子疼,他也看出来了,这些和尚绝对来路不正,多是为了避税才落发进庙的野僧,既无渡世功德也无渡牑名字,就是个半路出家的骗子。

季老爷又急又气,又不好直接把人撵出去,只能僵笑着让人附上银两把人好好送出去。

回过头又吩咐家丁:“带上少爷太太奶奶们,咱们去城外灵济寺。”

带了家眷到灵济寺山门前才发现,这寺外已经挤了许多车辆,而寺门紧闭,只有两名知客僧站在山前,双手合十大声道:“阿弥陀佛,诸法皆讲因果,昨日因,今日果,求诸佛不如求诸已,各位施主,回吧。”

有人在山门叫喊:“和尚好生绝情,你们不是日日念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普渡众生么,难道我等不是众生么,为何不对我等发发慈悲救一救我等?赶是只在嘴上讲讲,遇事却要退避三舍么?”

那知客僧不喜不怒,只沉声说:“贫僧若是悲悯了你等,又有谁来悲悯别人呢,多闹无益,尔等还是回家想想该如何消孽赎罪吧。贫僧还是原话奉劝诸位,求诸佛不如求诸已。”

话说的好听,那还不是让自己想办法么,他们若是能想出好办法,又何苦跑来吃这个闭门羹,和尚说话太不干脆。

季老爷一家又夹在人群中回了家,一整天都没吃饭,他都一点儿没觉得饿,只祈求夜晚来的慢些,再慢些……

第上天,季老爷支撑着半边身子将同样脸色青白的账房们喊来。

“如此情景,诸位可是有何想法?”

一位账房吱唔着问:“家主,若是丶若是散尽家财可消一上罪丶罪孽,家主可会如此施为?”

季老爷不答而反问:“你们呢?”

账房们一齐回答:“我等愿意。”

季老爷看着自己的胳膊,经过一天一夜,他身上的恶疮已弥漫到胳膊上了,照过速度,明日该漫到全身了。

他自知自己的罪孽已是万死难辞其咎,但是,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何况死后还要受到那般酷烈惨重的刑罚。

“那便散吧。”

“庄奴呢?”

“放籍。”

“静河庄那两万人呢?”

“放其归家,每人再发放上十两遣散费。”

“街上红楼楚馆如何处置?”

这个可不好说遣散就遣散的,若是处置不当,他们又要承担几条人命了。谁家愿意多出一个卖笑女儿或卖屁股的儿子招人讥笑丶被人指点的抬不起头来?

季老爷叹气:“先关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说。”

这些活孽尚且有机会消弥,可是那些死孽呢,又该怎么消除?

算了,且行且看吧。

这一天,做出同样决定的人不在少数,无数庄奴会在两天之后重获自由之身。

为了消轻罪孽,人们开始见缝插针的行善,河上木桥旧了,有人掏钱筑了一座石桥,没抢到筑桥的人家,用栅栏围了河堤一圈,谨防有人溺水,结果这傻瓜行为惹得河边所有妇人的笑骂,这河堤围了,她们上哪儿挑水洗菜洗衣裳去?这不是添乱么。

免费学堂开满了整个江南,这原是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如今却被赚功德赚的快疯魔的人家上赶着央了自家娃儿入学,束修全免,吃住全管。

有人开始后悔前些日子没给城外的流民施粥,现在,他们即使想施,也找不到个施处,可真真就急死个人。

育幼院也开起来了,那些人嫌江南本地的孤儿不够多,持意外出别的重灾地,带了许多孤儿寡妇们回来……

此等种种奇葩事迹,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回,简直让人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

虽然有些矫枉过正,但的确很有用不是?

青岚眯着眼,悠悠闲闲的转过一条条小巷,如今这般,虽也不尽如人意,可人世间,尽如人意之手又有几桩呢?

如此就好。

这才是她心里真正的繁华锦绣江南岸,山明水秀人杰地灵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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