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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万大军压境,说也就一句话的事,真想扯起五十万人的大军,几乎是天人说梦,没可能。这个国家已经是兵荒马乱,流离失所,新出生的孩子的数量赶不上大人的折损率,再等孩子长大,没个十几年可养不出来,这之中还有很多孩子根本就没有长大的机会。
整个国家现在的人口数额大概也就四百多万,这其中还包括妇人孩子,另外,江南隐民也占了几十万,细数下来,精壮也就一百来万。这一百来万,又被朝廷和军阀掌控了大几十万,最后,散民也只剩几十万,而且分散在各地,拉拢不起来。
所以,五十万大军压境,也只能是空口说白话罢了,实际上,根本没有可操作的空间。
除非,她能掌控得了另外几处的义军,如此,她才能勉强扯起几十万大军。
青岚认真思量夺权的可能性,想了两天,最后得出结论,带兵打仗她可以,但除带兵之外的各项事务,她一窍不通。
最重要一点,真这么干了,牺牲太大,划不来。百万人命不是草芥,不能只因为她一个决定,就全都搭在里头,真这样,她和那些不把人当人的人有什么区别。
所以,得想别的法子。
青岚满腹心事的在扬州城里闲逛,如果不谈繁华背后的黑暗,这座城市的确非常有魅力。临水长街,茶楼酒馆林立,穿着绸缎长衫的男子进进出出,悠闲自得;街上吆喝声长长短短宛转悠扬,软语呢喃;年轻的女子身姿窈窕,衣裳干净明丽,头上裹了一块素帕,遇着过往行人时,便会低头掩面,素帕正好洒下来遮了眉眼,只能看见衣袖里细白修长的纤指;巷里青砖乌瓦之上,烟囱里青烟袅袅,妇人正喊贪玩儿的孩儿回家吃饭……街景在青岚眼前徐徐展开,正是一副人间盛世图景。
怪不得世人只爱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原是繁华安然之地,不兴刀兵,世无饥馁,大约见到此番景象的人,都会舍不得打破这样的美好安然。
是啊,这世间繁华尽数推砌于此,也不知堆了多少年,才堆出了这么个锦绣膏梁场。这里每条河里都浸着旖旎软语,每条船上都漫了无边风月。脂浓酒香,这浓香,浸着漫着,润出一个文人墨客笔下流传千古的烟雨江南。
谁能真的忍心踏碎这川烟雨这川娇软玉润的江南呢?
青岚穿着一袭半日青衫,步履踩过湿润的石板桥,左边是画舫之上笙歌漫舞的满楼红袖招,右边是临江茶馆青窗半掩指点评论的摇扇客。这方水土太软,山软水软,挑水的扁担也软,就连那些临窗高谈阔论的男子的语调都是软的。
青岚想不明白,这么软的地方,人心怎么就那么硬呢?
她就这样慢悠悠的闲逛,走过长街,穿过小巷,看过胭脂楼上红粉女儿娇,也听过寻常人家殷殷母唤儿,见过绸缎客千金一掷买人笑,边见过苍苍老翁亡于路边无人捡,这繁华与枯凋,是她眼见的最真实的人间。
而人间,多苦难。
离了石桥再入一小巷,巷口的铺子前,有一个小哥正和一名男子用扬州话说着什么,叽叽咕咕,青岚一句都听不明白,只认得铺子上用黑字写的牌匾——祭仪。
青岚恍然,原来已经快到中元节了。
上元天官赐福,下元水官解厄,中元,嗯,中元是个好日子,绝好的日子。
青岚豁然开朗。
……
七月十三日,地官接了一道敕令,鬼门大开三天,接全扬州的世家富豪去地府,搞一个地府三日游,免费观看无间刑堂和炼狱,务必要让参观者深刻明白这两处的刑犯生前的丰功伟绩。
地官满脑子疑惑,却不知该问何人,只能按步就班将敕令分发给众位鬼差。
鬼差们有苦无处说,江南这处的无间刑堂和炼狱本就人满为患,罪孽深重不能投胎,每天鬼哭狼嚎,嚎的人脑瓜子疼。这孽魂已是这般形状,生魂若是进来,又挤又乱,再加一层鬼哭狼嚎,天呦,鬼生艰难,这日子没法过了。
可这事不由他们作主啊,敕令一出,谁都不得违抗,可问题是,他们也不知道这道敕令到底出自哪位大人之手啊!
这敕令出的,简直太有毛病了,让生魂游地府,这特么的太丧心病狂了。
鬼差们吐槽完之后,该干的还得干,能下这样一道丧心病狂的敕令的人,至少也是天官级别,否则,这样的事,地官绝不会应允。
干吧,干吧,上面让干什么咱就干什么,至于这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管他呢,反正他们只是听令行事,出了事也摊不到他们身上。
鬼差甲偷偷问鬼差乙:“我这些年生受了不少人家香火,你说这事,我要不要给他们些警示?”
鬼差乙摇头:“最好不要,免得你也牵连进去。我估摸着,这至少得是位天官,天官要做的事,你要是为了那几段区区香火情敢往里搅和,让上面查出来,轻则入刑狱,重则魂飞魄散,那就太不值了。这事啊,你就当不知道,也别管,依令行事就行。这几百年间,咱这边的地府是个什么情况,咱可都看在了眼里的,那真是孽海滔天呐。这回动静闹的这么大,必是这孽海被上界感应到了。世人只管生前事,哪个能管身后事?这孽作的多了,迟早要还的。你且看着,这事必有后情,只不过那已是阳间事,不归咱们管了。”
鬼差甲想着孽海之中诸事种种,不由打了个冷颤,罢了,就当是他不厚道吧,这事他管不了。
鬼差乙继续说:“别说,这道敕令离谱归离谱,但它管用,瞧着吧,今后几十年,咱哥俩总算能歇歇了。”
有些事,正路子还真就走不通,律法在那案上摆着生了尘,利欲迷人眼,谁又能拿那些人怎么样。
纵是年年敬鬼神,可是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敬畏之心呢?
就是没有敬畏之心,才能那样肆无忌惮。
走吧,干活了。
……
扬州城的这个中元节过的诡异至极,十四日晚上放河灯,成千上万拥拥挤挤的莲花灯,刚入了河就沉下去了,这似乎预告着这个中元节会过的很不详。
入夜,因着这几日鬼门大开,人们怕被撞客了,便早早关了院门,唤了孩儿回屋睡觉。
人静时分,狗儿叫的狂,猫怪子也一声声催的紧,已躺在被窝里的人不由的有些头皮发紧,只能趋着自己感紧入睡,睡过去,便什么都不怕了。
这是小户小家的情形,大户人家的情况又不一样。
季家是扬州城数一数上的富户,富户嘛,最明显就是银子多。银子多了,女人就多;女人一多,儿女也多;儿女多了,纷争就多。
数到季老爷这一代,已经是第七代,第一代当了发家祖宗,第上代蒙着父荫做了富豪,第三代人数最多,争的也最烈,最后折了七成,只留下三成优胜者。第四代在父辈的惨烈事故中长了教训,第五代刚成人,就给他们分了家产赁了门户,第六代安稳长大,到了第七代,家产已经没多少了,只能自食其力。
季老爷有胆子有恒心,上十岁分了上千银一处三进宅子赁了门户,单凭着这上千银起家,五十岁时成了数一数上的富户。
这季老爷最是个怜危助困的善人,上十来年间,逢年过节时节,都会给危贫的族人送上一份节礼,靠着这份节礼,族人家里才没人饿死。
他还开了三家济灾所,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受难者,再给他们找一份好营生。
他也年年在城外施粥,救过不少快饿死的流民,季老爷家的粥,也是全扬州熬的最稠的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于是季老爷就成了全扬州最有名的大善人,官府给他颁发了四次“积善之家”的官匾。
全扬州任谁提起季老爷不得竖个大拇指呢。
季老爷,大善人也。
像季家这样的富户,过节都有仪式感,中元节的仪式感就是虔诚祭祖,要先施七天粥,再请和尚们在家打蘸念经几天,先念三天往生经,再念三天大悲咒,最后舍些银粮把和尚们送回庙里。
外面稠粥还得施三天,家里的往生经才念完,明日就要念大悲咒了,管家让人捧了净食净水送到和尚那屋,这几日,要好生招待这群日夜诵经不停的和尚。
听着和尚们又开始低声诵经,管家满意的点点头而后离开。
李家宅院很大,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小小三进院子,这宅院是季老爷花重金请人建造出来的,银子花了几百万,好木头用了无数,几百工匠日夜不停用时三年才建出这扬州第一院。
出了打番院,过了一个小园子,再绕过一方池塘,时值中元,池水已经寒凉,管家紧了紧衣裳,快走几步,踏入回廊。回廊蜿蜒曲折,廊柱上雕刻精美,平时管家极爱看那一帧帧精美的雕刻,今日却无意再看,寒气益胜,他只想赶紧出了回廊,找个屋子避避这逼人夜风。
廊上挂着一溜气死风灯,琉璃灯壳左摇右摆,回廊里被风吹的呜呜咽咽,好似鬼哭,管家加快了脚步。
下了回廊,管家摸了摸头上的冷汗,又紧了紧衣裳,进了一条廊道,这条廊道分开了前院和后宅,宅院无限大,所以廊道极长,要走完这条廊道得小半个时辰。
廊道两边的围墙极高,它们和屋顶一般高,全用糯米汁子浇铸过,高且结实,既防强人又防乱民,还防后宅的女人被人看了去。
夜风呜咽,灯笼摇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是鬼节的原故,管家总觉得今日这夜里和昨日不太一样,冷的慌,渗的慌。
低头念了几遍“阿弥陀佛”,管家几乎是小跑起来,这廊道太漫长,他心里有种总到不了尽头的感觉。
也不知小跑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廊道边上的那扇朱漆大门,管家松了一口气,这发现自己里衣已经潮了,头上也出了汗,他不禁暗骂了一声自己没出息,没事自己吓自己做什么,唾弃了自己一口,而后急匆匆进了前院。
前院巡逻的家丁不知躲哪去了,院里只有满树的灯笼散着昏黄的光,夜风吹过树梢,又是一阵呜咽声。
树影在灯火映衬之下,隐隐绰绰张牙舞爪,像极了鬼怪之态,管家心下发紧,又一溜小跑进了主院,他要给家主回过话才能回去歇着。
大屋灯火通明,却听不见任何声响,平常这时候,大屋里都会围着一群掌柜的交账盘账,那算盘珠子啪啦作响,一直想到子夜,掌柜们才陆续散去。
守门的小厮歪在台阶背风处,打着哆嗦搓着手,昏昏欲睡。
他过去踢了一脚那个小厮,小厮醒来,看见管家,吓的又打了一个哆嗦。
管家不理他的糗态,只低声问:“屋里是怎么回事,怎这般安静?”
小厮说:“我也不知道,先前还有响声,也不知道从哪来了一阵冷风,屋里面就渐渐安静了。大约是外屋太冷,转到里屋去了。管家,你说怪不怪,昨几天还好好的,穿着衬衣就不冷,今儿这天,添了夹衣还渗的慌。你说,该不会……真有鬼吧?”
管家也觉得今日这天气寒凉的不正常,但他不能也跟着裹乱,就招手给了小厮一巴掌,严声说:“闭嘴,少胡说八道,你且好好守在这里,若是敢偷奸耍滑,我就让你挨板子。守着,我进去看看。”
小厮摸摸脑袋又站门口了,管家推门进了大屋——
一进屋就看见一群横七竖八昏睡在地的人,管家大惊,这是家里进了强人把人都药倒了?
定了定神之后又发现,屋里不像有人来过,柜台上的银票和锞子一个没少,屋里的摆设也没动过,博古架上的价值千金的藏品也都完好无缺,家主季老爷伏在案上,衣裳整齐,佩饰一个没少……但面孔却扭曲至极。
管家颤抖着将手放在季老爷鼻下,鼻息温热,还好。
他推了推季老爷,又唤了几声,季老爷既没动弹一下,也没醒来,只是神色变的越发扭曲狰狞,好似遇见了极大的惊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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