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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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到这儿的？”</p>

“我……骑自行车。”荣德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擦得油光锃亮的皮质沙发上, 就像屁股上装了钉子，拧巴个不停。</p>

他不舍得花那将近一百块钱打车，只能蹬着破旧的自行车往江清的市区跑。</p>

这几天正赶上季节交替, 天气时好时坏。走到半路就下了雨，可公路上空荡荡的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只能冒雨前。</p>

骑车抄近道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抓着车把的手没握紧, 整个人摔了个嘴啃泥，现在身上的干泥巴一搓就掉, 抖落了一沙发, 搞得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p>

“没事, 你坐着吧, 我给你倒杯水。”</p>

“不用了……”荣德舔着干裂的嘴唇，有种刺刺的感觉。他已经将近四个小时滴水未进, 又饥又渴, 肚子也不争气叫了起来, 立马红着脸垂下了头。</p>

程羽珂自然听见了那不和谐的一声, 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 正好马上到午休时间, 一会儿你先跟我去吃个饭，我们到时候再聊。”</p>

荣德点了点头, 静静等着程羽珂干完手上的活。</p>

二十分钟过后, 程总编改完了最后一页文稿, 伸了个懒腰：“走吧, 带你去外面吃好吃的。”</p>

余素的文稿并不长，二十五万字的量她花了五天就全改完了。可是见字如见人，她的文笔虽然直白, 词藻也并不华丽，但字里行间处处都透露着无奈。</p>

眼前这个男孩和余素一样，都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这让她下意识软下心来，想要对他好一点。</p>

“吃吧，别客气。”程羽珂捏着公筷，自己也不吃，只是不停给荣德夹着菜。</p>

她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很讨厌小孩子的，家里亲戚的小孩逢年过节也没受到过她的优待，甚至没少挨骂。</p>

可眼前这个小男孩不一样，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懂事，哀伤的表情看上去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倒是比隔壁财务部的那个头发掉成地中海主管都深沉。</p>

“快吃啊，在等什么呢？”程羽珂一直拿着公筷不停的往对方碗里夹菜，自己那套餐具一动不动，光看着他吃就很满足。</p>

荣德不是没看到菜单上的价格，心里总觉得不舒服，这一碗米饭竟然要六块，还不如到街上去抢。</p>

于是举着筷子，只是呆呆看着，不停咽着口水，偶尔抬手扶一下往下滑眼镜，也没有往嘴里送一口菜。</p>

“哎。”程羽珂被他的这股执拗打败了，也认输似的把筷子拿起来，“我也吃，行吗？咱们快点吃完快点回去，你不是还有事要跟我说吗？”</p>

听到她这么说，荣德才默默点了点头，把菜盖在米饭上，一口一口扒拉起来。</p>

他确实饿了，狼吞虎咽的样子让程羽珂觉得有些心疼。她家里亲戚的孩子都是挑食大王，她自己也这不吃那不吃的，现在跟他比起来，她们简直是不知道粮食的宝贵。</p>

荣德心里装着事情，吃的也很着急，突然被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拼命拿手捂着嘴，不然饭粒肯定就喷出来了。</p>

程羽珂没有埋头吃饭，她不是很饿。她在总经理办公室的小日子过得相当舒坦，不光有随时待命的刘秘书，还有姜念衫买给她的零食。虽说都是垃圾食品，但干她们这行总是需要对着字发呆，不一会儿就困了，嘴里吃着点零食还能精神一点。</p>

可是她一上午都在因为余素的文稿抓头发，疯狂啃牛肉干排解自己心里的愤恨，不知不觉竟然把自己吃了个半饱。牛肉干那东西齁咸，她整个舌头到现在都是麻的，不得不大口大口喝着水。</p>

“你别着急，不够了还有，别的我不敢打包票，但请你吃顿饭还是没问题的。”</p>

“不用，这次是我有事来麻烦您，我来请客。”说着，男孩从上衣口袋抓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堆在一起。</p>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用现金的人少之又少，程羽珂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破旧的钱了，只是盯着无奈地笑笑，又把钱推回到他面前：“好歹我算是长辈，让你请客算什么道理？你就安心吃吧，我带着钱呢。”</p>

“不……”荣德张张嘴，显然是还想再说什么，在他心中有求于人的时候就要拿出应有的态度，不然别人凭什么帮你？</p>

程羽珂只好无奈地告诉了他一个事实：“孩子，你的钱根本不够。”</p>

小男孩只觉得脸上发烫，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旅游中心呆久了，对物价变得相当不敏感，大概是因为他家开的餐馆本来就卖的贵，他也清楚食客们为什么总因为这个和老爸发生争执。</p>

可除了酒店之外，整个海滨中心方圆几公里都只有他家买特色美食，多数人也就忍了。</p>

他攒下的零用钱少说也有三四百，哪怕在他家那个黑心餐馆都足够两个人吃到撑，可到了城里反而不够用了。这家餐厅哪里好他是没看出来，除了舞台上弹奏着钢琴的音乐家，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让菜价翻倍的东西。</p>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么贵，让您破费了……”</p>

“嗯……这样吧，这顿饭就当你欠我的，等你赚到钱再来找我吧，我等着你。”</p>

“嗯！”男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卡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才又开始安心吃饭。这次他一点也不急，因为程羽珂只是静静等着，没有用过分的热情吓到他。</p>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小时，盘子里的东西才都被吃的差不多了。路过的服务生惊讶于这个孩子的胃口，但碍于程羽珂要杀人般的目光，拼命止住想要跟同事吐槽的心，默默收走了盘子，离开了桌边。</p>

“吃饱啦？”程羽珂擦着手，转头把扫了桌上的二维码付了帐单，却也不着急走，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眯眼看着对方，“你之前好像跟我说过你想出一本书，对吗？”</p>

荣德点点头，从那个沾满了泥巴的书包里抽出了一大沓稿纸，仍旧是破破烂烂的，手写体的背面还有一些印刷的字和表格，看上去像是从哪里顺来的纸张废物利用了一下。</p>

这孩子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生活啊？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过他在海滨中心的餐厅打工，她都要下意识以为他是废品站的小老板了。</p>

潦草的字迹让她一时气血上涌，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没有高血压之类的疾病，不然非得两腿一蹬撅过去。她们做编辑的最怕看这种文稿，如果人人都能像网文作家一样善用电脑录入文字就好了，可偏偏就是有人喜欢用手写体。</p>

出活又慢又拖，字要是写好看一点也就罢了，好多连笔字糊成一片看都看不清，如果不是知名作家早就让他卷铺盖走人了，她还想多活几年。</p>

不过眼前这个孩子年纪不小了，程羽珂只大概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不下四五个错别字，不是少了笔画就是左右颠倒，眉毛一下就皱紧了：</p>

“你实话跟我说，你爸妈是不是没让你上过学？”</p>

“没有……他们只是很早就让我辍学回家帮工了，大概是初一的时候。”现在都流行拿网站查阅不认识的字，可荣德连个能跟人通话的电子设备都没有，字典更是找不到。</p>

他是父母亲生的不错，可他们的观念却相当畸形，是学习无用论的积极拥护者，似乎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有吃有喝不遭罪，也就鼓动着孩子早早辍学在家帮工。</p>

免费的劳动力自然减轻了店里的开销，可他们却从来没在意过孩子的感受。但凡听他谈起想要回去上学的想法，轻则口头骂他两句不争气，重则上手上脚棍棒招呼。</p>

老板娘续了指甲，往孩子脸上一抓就是一道红印子，在小麦色的皮肤上都相当惹眼。</p>

家暴，强迫辍学，这哪一项单独拿出来都足够让人恼火。她知道这个社会上许多家长是不够资格的，但如今亲眼所见，还是大为震惊。因为哪怕是在她家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母亲都从没提过让她辍学打工。</p>

“他们除了动手以外还用了其他工具吗？比如刀……之类的。”</p>

荣德的眉毛上有一道显眼的刀疤，正好将他的眉毛竖着切成两半，下面就是眼球，如果当时刀再下移几公分，他就会永远失去对这个美好世界的另一半感受。</p>

“偶尔吧……我爸有时候跟客人吵完就和我妈吵，两人吵着急了会动手，上个月的时候两人拿着刀互相威胁，我想上去劝架，结果刀就脱手了。”</p>

夫妻吵架竟然可以闹到亮刀子，这也着实颠覆了程羽珂一直以来对家庭关系的认知。</p>

程羽珂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拿了车钥匙，还不忘揽了一把男孩：“走吧，我先给你找个住的地方，暂时先别回去了。”</p>

“还是不了吧，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他们发现了一定会生气……”</p>

“但你现在回去也解决不了任何事，只会白白挨一顿打，知道吗？”程羽珂拽着他没放手，真怕他脑子一热真跑了，“更何况你想出一本书，这可是很费时间的，我需要和你再确认一些东西，你没手机不是吗？留在这里方便一点。”</p>

荣德像是听懂了，木着点点头，任由对方带着走了出去。</p>

屋外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沉沉的，程羽珂最讨厌江清市的就是这一点，明明看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结果到了最后变成干打雷不下雨，憋得人难受。</p>

荣德从大约三个钟头前就一直是这副脏兮兮的样子，谁看了都觉得他刚刚从泥坑里爬出来，而且事实如此。可总不能让他就这么在路上被风干成兵马俑，程羽珂当下决定拉他去洗个澡弄弄干净。</p>

但突然把陌生人人带回家又怕吓到程羽琪，只好先领着他去酒店暂住几晚，顺便给他买几件干净衣服穿穿。</p>

不过荣德这孩子脑子还算清楚，出门在外懂得带身份证，这样一来免去了很多麻烦，程羽珂就暂时充当了一会儿他的监护人。</p>

“你先在这儿洗个澡，洗完了穿上浴袍，困了就睡会儿，我出去帮你买几件新衣服换上，下午再跟我去公司讨论你那本书的事儿。”</p>

程羽珂交待完毕，看他点点头才放心地出了门，刚走出电梯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刘秘书打来的。</p>

“程总编您现在在哪儿？”</p>

“国悦酒店，怎么了？”</p>

刘秘书听到她大中午的往酒店跑，心里先是咯噔一声：这家伙别是背着小姜总干坏事呢吧？</p>

但仔细想想她那个样子……这辈子恐怕都没那个胆儿，才松了口气：“姜总让我给您送衣服，是给上午那个孩子穿的。”</p>

程羽珂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话：“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孩子的事的？”</p>

除了现在在楼上房间里冲澡的荣德外，她想不到第二个孩子，但姜念衫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他的事情？</p>

难道装了摄像头？不大可能吧？</p>

“为了保证公司资料的安全，总经理办公室都是装了摄像头的，总编办公室也有，而且都是高清镜头，都能远程遥控，看得很清楚。”</p>

程羽珂抿了抿嘴，眉毛一高一低皱了起来：怪不得办公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看，八成是姜念衫在观察她有没有工作。</p>

而且总编办公室都有，怕不是苏虞来找她的每一次都被记录了下了？那她还费劲瞒个什么啊！</p>

况且监视手下员工干活这种事，这也……太惊悚了吧？</p>

不过姜念衫这次真的冤，她还从没变态到要时时刻刻盯着程羽珂的地步，只是这个监控系统很高级，每每有新的面孔进入办公室，都会自动推送一条消息，只是刚好被她看到了而已。</p>

这个男孩她在海滨中心见过，还帮她找到了差点丢失的手包，是个看上去很老实的人，这次突然来这里肯定是有什么事。</p>

平时来公司直接找程羽珂的人很少，所以他来的目的也被猜到了个大概，十有八九又是一个家暴的受害者。</p>

既然已经有了余素的例子，她不希望再有人步了她的后尘，这个小男孩年纪不大，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样子，但能够看到他脸上带着的忧伤。</p>

“你怎么就想起来给他买衣服了？”程羽珂想不明白，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过去。</p>

姜念衫应该是睡着了，结果被她一个电话吵醒，声音有些沙哑：“看他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总不能一直让他泡在泥里，刘秘书买好了你就不用浪费时间出去了。”</p>

刘秘书一接到电话就出去买衣服，再回来时发现程羽珂和那个小男孩已经离开了，等到吃完饭也不见有人回来，这才打电话找到了酒店这里。</p>

“谢谢啊……”程羽珂抓抓头发，仍旧对办公室里装摄像头的事有不小的意见，“办公室那个摄像头全天都开着吗？”</p>

“对。”</p>

“那你是不是在医院整天都躺在床上监视我啊？”</p>

姜念衫有点无语，她又不是有毛病，再喜欢程羽珂也不至于盯着她一刻不放：“当然没有，你清醒一点，我还没那么变态。”</p>

“哦……诶，进电梯了，信号不好我先挂了，拜拜。”</p>

“好，你先忙。”姜念衫知道，她得赶快好起来。</p>

公司的业务整个都压在了程羽珂身上，她现在越来越忙，怕是没有太多时间陪自己。</p>

果然，没过两分钟，日理万机的程总编又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今天我可能会忙，就不去医院陪你了，你注意早点休息。</p>

下面还跟了一个飞吻的表情包。</p>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腻歪了？</p>

于是姜念衫也翻了翻手机，找了一个看上去不那么严肃的表情包发了过去，算是在回应吧。</p>

程羽珂看到那个在地上打滚卖萌的猫咪，不自觉勾起了嘴角：要是给那帮员工知道了他们姜总私底下会发猫猫表情包卖萌，还不得吓死？</p>

姜念衫放下手机，刚刚才睡了不到十分钟就被一通电话吵醒了，现在头晕脑胀不清醒，准备继续睡回笼觉，可门却被打开了。</p>

“在休息吗？我来看看你。”宋柏智的一张大脸挤了进来，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但也阻挡不了他那明晃晃的视线。</p>

“没事，进来吧。”姜念衫自打上次从海滨中心回来就再也没联系过他，本以为这人的热情被消磨得差不多就不会再来烦自己了。</p>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幸亏程羽珂不在，不然醋缸子又要打翻了。</p>

“听说你受伤了我就一直在担心，结果这么久了也没机会来看你，真是对不起。”</p>

宋柏智面带愧色，看着真的像是腾不出时间来看她一样，但真实情况却是压根就没人把姜念衫受伤的消息告诉他。昨晚谈合作的时候谈到这件事，他也大为震惊。</p>

于是连今天的会都推了，好不容易问到了医院，马不停蹄就赶来了。</p>

“没事。”姜念衫现在看到她就满心不舒服，不论拒绝多少次，他总能再次凑上来，就像甩不掉的跟屁虫。</p>

宋柏智往前凑了凑，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离她更近了，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p>

姜念衫下意识往后靠了靠，但后面是硬邦邦的床头，避无可避。</p>

这是她第一次无比希望自己那个损友姚嘉在，哪怕说两句无厘头的话把这人气跑，也算是大功一件。</p>

“念衫，那个……”宋柏智嘟嘟囔囔，不知道想说些什么，“我想问问你是谁捅伤你的，我帮你把他……”</p>

“不用了，谢谢。”姜念衫拒绝的很干脆。</p>

事实上她脱离生命危险的第二天，姜洋就找人打点了关系。苏虞的继父现在已经在看守所关了小一个礼拜，天天连觉都不让睡，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报仇吧。</p>

程羽珂也提了好几次要去看看他，如果不是人已经被抓进去了，她真想狠狠抽这个死男人两个大嘴巴，最好把他牙都敲掉，不然难解心头之恨。</p>

“你相信我，我局里面有人，他故意伤人能判几年啊，不如操作一下让他多关一会儿。”宋柏智依旧在坚持。</p>

姜念衫真是服了他这股劲儿，怕是仍旧贼心不死，还想着跟她表白的事情，先刷刷好感。</p>

姜念衫叹了口气，缩了缩在被子外面的手，空调开低了有点冷：“宋总，真的不需要，我爸爸那边已经派人去了。”</p>

“是这样啊……”宋柏智摸了下鼻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墨镜忘记摘了，赶紧尴尬地收进了口袋。</p>

姜念衫就这么看着他，也不说话，房间里一时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尴尬。</p>

“那……念衫，其实我是想说，等你好了以后……能不能考虑考虑我的表白？”</p>

这个宋家大少爷，脑子坏了吧？真以为是两人情投意合能经得住这么一出狗血剧情，竟然在病床边表白？</p>

姜念衫在心里默默吐槽着，却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认真，突然想通了什么。</p>

“其实有喜欢的人了，宋总，抱歉，我早就说过，你没机会了。”</p>

刚刚还紧张兮兮的宋柏智一下坐直了，双手扣在一起，不停搓动着：“我能问下是谁吗？”</p>

作为长胜教育的总裁，他对自己总是很有自信，但没想到在姜念衫这里连连碰壁，他想不清楚到底怎么了，这人是性冷淡还是真的有喜欢的人？</p>

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更怀疑她是在编借口骗自己了。</p>

“是程羽珂，你见过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