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伤鹤芙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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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邓瑛无法完全听明白，说完便自笑了笑。虽然照顾背后人的情绪，忍着没笑出声，但整个人倒是因此松弛了下来。丢掉铁锹，轻轻晃动着一双腿伸手继续烤火的，随口问邓瑛“帕子还凉吗？”</p>

身后人又不出声了。</p>

杨婉很无奈，刚要站起来去换帕子，他忽然又开口了。</p>

“还凉。”</p>

“行。”</p>

邓瑛开口，她也就没坚持，抱着腿重新缩回去坐着，“那你睡一会儿，我再烤会儿火就出去了。”</p>

房间不大，木炭的火焰把墙壁照得暖黄暖黄的，两个人挨着一起坐着不说话，一个在刻意保持身体上的距离，一个在努力保持心理上距离。但因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气氛并不尴尬，杨婉甚至起兴轻轻地哼了一段周杰伦的《珊瑚海》。</p>

邓瑛想试着挪动腿，钻心的疼痛却令他瞬间脱力，他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p>

“怎么了。”</p>

“没有，姑娘不要回头。”</p>

杨婉“哦”了一声，伸手又把铁锹捡了起来，随意地去翻炭火，顺着他的意思一道帮他掩饰，他突如其来的狼狈。</p>

“杨姑娘。”</p>

“你说”</p>

“出去了不要跟任何人讲，你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p>

“你这样想我的？”</p>

杨婉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开心。邓瑛忙侧头道：“不是。”</p>

“那是什么。”</p>

邓瑛解释不了这么直接的问题。</p>

他自己已然这样了，再也没有什么名誉要顾，但眼前的人是杨伦的妹妹，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来关照他，他都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蒙受羞辱。</p>

但他不敢直说，所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p>

杨婉把腿挪向一边，稍稍侧向邓瑛，眼睛却还是望着炭火炉子里不断明灭的火星子，“你总是不说实话，我也不好受。”</p>

说完低着头不再吭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哼歌了。</p>

邓瑛很久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忍着疼侧过肩去看她。</p>

杨婉坐在那儿捧着脸一动不动，脸颊被火烤得通红。</p>

邓瑛以为她生气了，一时有些后悔。</p>

“邓瑛……无意对姑娘无礼。”</p>

他试着解释。</p>

“知道。”</p>

她简单地回应了两个字，情绪到是很明显，但邓瑛还是应付不了。</p>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p>

过去他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皇城的修筑工程上，耽搁了娶妻生子，到现在为止，他也不太了解女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一面不想看到杨婉难受，一面又不知道怎么跟她说。</p>

他才受完辱刑，几乎是一si不gua地躺着，动也动不了，更拿不出任何东西去哄哄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试着把心里的真意拿了出来。</p>

“对不起。我不跟姑娘说话，是觉得我如今这个样子，羞于与姑娘同在一室。”</p>

杨婉一怔。</p>

这句话背后是呼之欲出的自伤欲。</p>

“不要这样去想。”</p>

她不假思索地回应他。</p>

“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对任何人，应该是朝廷羞于面对你。一人之罪诛杀满门，本就不是仁义之举，也不公正。”</p>

邓瑛摇了摇头。</p>

“父子同罪，不能说是不公正，我只是想不通……”</p>

他顿了顿，杨婉听到了牙齿龃龉的声音。</p>

“我只是没想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刑罚。”</p>

这话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坦诚。</p>

来自一个研究对象的自我剖白，但杨婉却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听不下去。</p>

“难道你宁可死吗？”</p>

“不是，如果宁可死，那一开始就真的绝食了。我只是觉得，朝廷对我太……”</p>

他最终没允许自己说出不道的话。</p>

杨婉在邓瑛的温和与从容之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窒息。</p>

她望着自己铺在地上的影子，“你知道，朝廷这样对你，是为了利用你吗？”</p>

“知道。”</p>

杨婉忽然眼红，她赶忙仰起头，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嗓子，“所以你是怎么想的。”</p>

“皇城内宫倾注了我老师一生的心血，还有几代匠人四十几年的春秋，我有幸参与这个工程，也想善始善终地完成它……”</p>

“我就说《明史》有误。”</p>

杨婉忽然打断他，“都在乱写的是些什么。”</p>

“姑娘说的什么？”</p>

“哦，没什么。”</p>

杨婉逼自己平复，“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看开一点，你为人再好，又怎么样呢，他们还不是一样，该乱说的乱说，该乱写的乱写。”</p>

邓瑛没有应杨婉这句话，反而问她，“姑娘不生气了吧。”</p>

“啊？”</p>

杨婉一愣，原来他实实在在地说了这么多话，是以为自己生气了。</p>

“本来我也没生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