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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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受了不老不死的诅咒，不敢再表露任何心意，就这样一直守着侠女，藏着自己的一颗心，什么也不说。</p>

侠女留下了一滴泪，怔怔的。</p>

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滴泪。</p>

“卡！”</p>

监视器后面，陈导的声音很兴奋。</p>

刚才乔羽的眼神，葛苇的眼泪，全都被她的特写镜头捕捉到了。</p>

她很兴奋，本来以为自己拉到投资的新电影，只是一部赶女性题材潮流的爽片，现在女一女二发挥成这样，她觉得拿奖都有戏。</p>

乔羽和葛苇从镜头里走出来。</p>

陈导是个严肃的人，此时心情很好，难得打趣她们：“难怪观众总以为你们是一对儿。”</p>

乔羽笑了一下：“多年的默契罢了。”</p>

葛苇的心里有点难受，盯着布景里的那一丛苔藓，黏答答、湿乎乎的，好像长在她的心上。</p>

怎么也爽快不起来。</p>

她低声说：“我先去换装。”</p>

走到一旁，小平现在机灵多了，马上把小电扇给葛苇拿过来。</p>

Hello kitty造型的，一个带着蝴蝶结的猫头，粉色小机器，拿在葛苇这个一身酷炫黑色的侠女手里，反差大到好笑。</p>

到了八月，天已经渐渐开始热了。尤其拍古装戏，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还带着假发套，更是热得出奇。</p>

戏服黏在身上，同样发粘的还有两缕碎发。</p>

那是葛苇的真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一是展现侠女这个人物的不羁，二来修饰脸型。</p>

此时染了汗，发尾黏在葛苇的脖子上。</p>

葛苇拿着小平递过来的小电扇，对着脖子不停的吹，发尾吹干了，重新轻盈起来，随着扇叶旋转的风，向空中扬起。</p>

后面有个人躲了一下，轻微的脚步声。</p>

葛苇转头，一愣。</p>

竟是顾晓池无声的靠了过来。</p>

她看了顾晓池那么多次，顾晓池也没反应，这时顾晓池猛然一靠过来，她还挺紧张。</p>

也不知在紧张什么，她很清楚，两人现在虽同处一个片场，但一句话都不会在说。</p>

就像现在，两人共事一周了，再接触还是尴尬的沉默。</p>

顾晓池扬扬手里的发带，意思是她来给葛苇帮发带的。</p>

刚才葛苇的碎发被电扇风吹着，撩到她脸上，所以她躲了一下。</p>

葛苇点点头，顾晓池就再次靠了过来。</p>

小平说：“苇姐，晓池，你们俩还真有缘分啊，哈哈哈哈。”</p>

她指的是顾晓池和葛苇频频共事的这件事。</p>

但笑着笑着，她觉得不对了。</p>

葛苇低着头，顾晓池也看着空气，两人不对视，也不说话。</p>

小平：“哈哈哈哈……哈、哈、……哈？”</p>

她收起了干笑，刚好有助理导演来找她，她如蒙大赦一般溜走了。</p>

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顾晓池和葛苇之间发生了什么。</p>

她拿着助理导演给她的最新剧本，又往葛苇和顾晓池那边看了一眼。</p>

葛苇低着头，头上一个高高束起的马尾垂下来，顾晓池正在给她系发带。</p>

两人之间有一股尴尬的气流，涌动着，连小平都看出来了。</p>

顾晓池手里的，说是发带，其实就是一根红色的布条。</p>

那是从侠女的师傅身上撕下来的。师傅总是一袭红裙，像火，像她胸怀天下的那颗赤子之心。</p>

葛苇所饰演的侠女，在留过那此生唯一的一滴眼泪以后，还是没有心，但她决定把师傅的心带在身上。</p>

红色的，刚好是心的颜色。</p>

侠女永远是一身黑，此时，在去大杀四方屠城之前，把这红色的布条系在了头上。</p>

顾晓池的手指又细又长，窄窄一根布条，在她手里很灵活，绕在葛苇的发辫上，缠了两圈，系一个结，固定好。</p>

按理说这是发型师的事，但这布条有点特殊，本来是从服装上撕下来的，又要注意和葛苇一身黑的服饰相匹配，还得醒目的跳脱出来，就交到顾晓池这里来了。</p>

顾晓池的手势，特别特别小心，好像连葛苇的头发丝儿都不敢碰到。</p>

葛苇也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生怕碰到顾晓池的手指。</p>

小平跟了葛苇这么多年，就没看她这么老实过。</p>

发带整理完，葛苇抬起头，轻轻点了点。</p>

顾晓池就退到一边去了。</p>

低着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身边人来人往的也没见她抬头，很专注的样子。</p>

“葛苇。”</p>

陈导的声音传来，葛苇收回了目光。</p>

陈导这种严肃派的导演，从来都是直呼人大名的，葛苇这种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性格，还真有点怕她，跟被教导主任点名似的。</p>

陈导走到葛苇身边：“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啊，有把握么？”</p>

说到演戏，葛苇就不紧张了。可能这就是她人生里唯一擅长的事，她就是为演戏而生的。</p>

“陈导。”葛苇笑得懒洋洋的：“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p>

陈导确实对葛苇之前的表现都很满意，难得笑了一下，再次提醒她：“保持住啊，没有心，眼神里什么都不能有，放空。”</p>

葛苇怔了一下。</p>

陈导事忙，这会儿又被灯光组的人叫走了，没有发现葛苇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p>

“没有心。”</p>

“眼神得是空的。”</p>

葛苇反复咀嚼着陈导刚才叮嘱的两句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p>

有点讽刺。</p>

分明她从进这个剧组开始，眼神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满的，装着一个从来不看她的人。</p>

偏偏一上镜头，就要做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姿态。</p>

“Cao。”葛苇觉得头有点疼，骂了一句：“跟人格分裂似的。”</p>

要是人真的能够没有心，就好了。</p>

******</p>

葛苇一走进镜头，眼神就变了。</p>

葛苇是那种明艳卦的长相，平时不做什么表情都自带一股媚劲儿，用韩菁的话来说就是妖精转世。</p>

但一走进镜头，眼神立刻冷下来，连带着整张脸都冷冽了下来，透出一股肃杀之气。</p>

像北方的冬。所有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被冷冽的空气冻得发硬，抹灭了一切生命的痕迹。</p>

这就是戏里的葛苇，一袭黑衣，一根红发带，一匹瘦马。</p>

孑然一身，走在这黄沙漫天的茫茫天地间。</p>

她是要去屠城，心里很清楚，这一段路，是有去无回。</p>

她注定要死在那里。</p>

不过她不怕，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怕呢？早在她和师傅来到这西域小城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p>

那时的来路，也与现在很像。</p>

两个人影，一黑一红，同样的瘦削，牵两匹瘦马。</p>

走过中原，走过江南，走在这茫茫天地间。</p>

师傅心系天下，知道那西域小城，为外族所侵。奈何朝廷奸臣当道，疲软无力，根本指望不上。</p>

她带着唯一的徒弟往西走，一路行侠仗义，最终的目的是一座西域小城。</p>

小城的边上，就是敌方城池。她带着徒弟，要凭一己之力，去屠城。</p>

哪怕死在那里，有去无回，也无悔。</p>

只是旅途中发生了意外的插曲，徒弟侠女在西域小城找到了炼丹炉里的宝剑，一剑结果了师傅的性命，让她从不老不死的诅咒中解脱。</p>

让师傅不用再去敌方城池，去受那万箭穿心、又不能死去的苦楚。</p>

接下来，师傅的遗愿，她要一个人去完成。</p>

侠女拎着一把剑，头顶的发带随着西域的狂风，飘飘欲飞，红得像血。</p>

城池中黄澄澄的一片，已经开始冒头。</p>

那是敌军头盔的颜色。</p>

侠女以剑指天，高喝一声：“杀——！”</p>

她冲过去，向着敌方的千军万马。</p>

手中的剑，舞出翩翩剑花。剑砍得钝了、有了缺口，又抽出腰后别着的另一把。</p>

她带了十把剑，决心把这十把剑，都砍到钝得不能用的地步。</p>

敌军无人近得了她的身，她在一片铜黄色的敌军铠甲间，像一只染血的黑色蝴蝶翩翩起舞，掀起死亡的气息。</p>

敌军调来箭队，不惜以射伤自己人为代价，一箭箭射向侠女的方向。</p>

侠女站了很久，舞了很久，终于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p>

顾晓池站在镜头之外，躲在一片灯光后的阴影里，看葛苇演戏。</p>

葛苇演戏的时候，从来都是全心投入，一定不会发现，顾晓池站在镜头外看她。</p>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顾晓池才敢看葛苇。</p>

看着葛苇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缓缓阖上了双眼。</p>

戏外的陈导喊了“卡”，只拍了这一条，就过了。</p>

现场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之声，葛苇演的投入，现场围观的人看得更动情。</p>

还有人在鼓掌，葛苇却一直躺在那一片血泊之中，没动。</p>

不知道她出戏了没有，一时之间，也没人敢过去扶她。</p>

顾晓池站在角落，距离葛苇倒下的地方反而很近，此时镜头里的灯光熄了，场内场外的亮度一致，她反而能够把葛苇的脸，看得更清楚。</p>

葛苇双眼阖着，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是一种解脱。</p>

她的手脚舒展，好像早已经很累了，等待着这样一场死亡的到来。</p>

顾晓池的心里忽然很慌。</p>

她一时分不清，感受到死亡带来的解脱的，是戏里的侠女，还是戏外的葛苇。</p>

片场嘈杂的那些声音，人的呼喊声、脚步声、移动大型布景的摩擦声，混成一片，在顾晓池的耳朵里，变成了尖锐一片的呼啸，好似隔着很远的距离，刺耳的，又模糊的。</p>

顾晓池不知为什么，耳朵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声音，好像猛烈爆炸之后的余音震颤。</p>

她意识到，也许她是耳鸣了。</p>

顾晓池的嘴唇动了动，尝试着喊了一句什么，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出了声音没有。</p>

躺在地上的葛苇却好像听到了，眼皮动了动。</p>

顾晓池又动了动嘴，用她自己听不到的声音，又喊了一句刚才的那句话。</p>

葛苇还是躺着没动，不过双眼睁开了，目光越过矮的楼，黄的沙，越过布景天地间的一切苍茫，落在了顾晓池身上。</p>

刚才顾晓池用自己听不到的声音，无声喊出的那句话是：“苇姐，别死。”</p>

葛苇笑看着顾晓池，用嘴型说了一个字。</p>

顾晓池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葛苇确实没有发出声音，还是因为她耳鸣了听不到。</p>

总之在顾晓池的耳朵里，葛苇用无声的一句话，回应了她无声的一句话。</p>

葛苇说的那句话是——</p>

“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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