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落西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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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自解剖过原因，应该与战争的胜败关系不大，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不踏实感、不安全感，还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感、负罪感。</p>

良知告诉他：这里不是他的故乡，而是别人的家园。</p>

不是别人的家园跑到了他们面前，而是他们不远万里闯进了别人的家园，还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p>

谁侵犯了谁，不需要用脑子，摸一摸屁股和脚趾就能知道。</p>

有时候，藤井也怪自己的这种感觉，恨自己的这种多情善感。</p>

作为一名军人，他希望自己能够最大限度地成为一台机器，不知疲倦，毫无知觉。</p>

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不会怀疑，不会彷徨，不会生出什么感慨，更不会有良心上的不安和自责，不会产生无法自制的恐惧和迷惘，不会莫名其妙地走神，发呆，自言自语，不会从恶梦中惊醒。</p>

眼前的支那虽然积贫积弱，但在历史上，它又确乎光芒万丈，成为东方乃至世界的中心。</p>

仅唐朝时期，日本派遣到中国学习的“遣唐使”，就多达几千人。</p>

他们在中国学习，生活，结婚，甚至做官，回国后带走大量先进的科技、文化和百工技艺。</p>

在很多朝代，日本人在中国人面前，充其量只是一名虔诚好学的学生而已。</p>

作为老师的中国人，其仁义、耐心和慷慨，有口皆碑。</p>

而作为学生的日本，成为后起之秀以后，对老师做了什么？</p>

1894年的甲午战争，日本打败中国的北洋舰队，继而霸占台湾，霸占琉球群岛，开始在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参与到列强蹂躏、污辱、瓜分、压榨中国的行列，在中华龙身上不停地增添新的伤口……</p>

中国人有句谚语，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p>

而日本在中国获得的“涌泉”之恩，是否有过“滴水”之报？</p>

汉语中还有不少成语，这些年藤井都不敢去触及，否则就会神经过敏。</p>

哪些词？</p>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落井下石……</p>

藤井开始感到有些燥热和不安，于是睁开疲惫的眼睛……</p>

士兵们正在拾柴砍枝，烧水做饭。</p>

藤井躺在刻有“西山川”字样的岩石上，心里是一百个的无奈和空茫。</p>

不管后续如何，他是再也不想动了。</p>

至少今晚是不想动了。</p>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p>

极度的疲劳和失望，沉重的双腿和身躯，让他斗志全无。</p>

是的，在双腿跟灌了铅一样，身体都快散架的情况下，在大家都跑不动的情况下，一切只能听天由命。</p>

他甚至这样想：此刻，哪怕有一个中国人出现在他面前，用枪口或利刃对着他，他也认命了。</p>

他连枪都不想拔。</p>

你想，他躲来躲去好几天，最终还是躲不过“西山”，岂非在劫难逃、气数尽耶？</p>

他又累又饿，又为白天战斗中死去的同伴而悲哀，又为自己无法预知的明天而沮丧。</p>

反正，他身体上的懒惰和情绪上的消极，实在有太多的理由和借口。</p>

但他不能说，不能跟手下说。就像受伤的虎豹，身上的伤口再痛，也只能用自己的舌头去舔。</p>

农历九月的山岭，已经很冷。</p>

这些不速之客们简单吃了些沿途弄到的番薯、玉米等食物，痛饮了用山泉水烧就的开水，然后铺开背上的军用毯子，倒头就睡，一会便鼾声大作。</p>

经过激烈的战争和长时间的行军，他们显然已经疲劳至极，成了强弩之末。</p>

一轮弯月出现在悬崖上方。</p>

月到中天。树林里有怪鸟开始“啧啧啧啧”数牙，猫头鹰开始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p>

夜晚的山风更烈，更料峭，似乎在水里浸过的一样。</p>

换了平时，一定会有人被呼呼的山风和夜鸟阴冷的叫声惊醒，但今夜没有。</p>

因为这里宿营的所有人，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几乎超越极限而快要垮掉的身体。而所有的身体，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松弛和贪婪的享受和修复之中。</p>

放哨人背朝一棵可以挡风的榔树坐下，同时把枪往臂间一抱，借势也抱紧了自己的身子。</p>

一个黑影贴着山坡悄然移动到榔树后面。</p>

哨兵想挣扎，但四肢均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扣住，身体如瘫软一般，无法动弹。口鼻呢，并没有被捂住，却根本无法出声。</p>

不一会，另一处的哨兵也遭受了同样的噩运。</p>

其余帐篷内的几个人，由于同样的原因，也莫名其妙地沉睡如死猪一般。</p>

接着，一种低沉犀利的声音响起，似啸非啸，似箫非箫，似笛非笛，却穿透力极强。</p>

约莫十分钟光景，一队低矮的黑影疾风一般刮到，扫荡了帐篷内外。</p>

天未破晓，又一群巨大的阴影飘然降落，开始用其独特的方式，飞速打扫完场地，然后翩然离去。</p>

可怜这一支日军小分队，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纷纷魂赴故里。</p>

他们原以为来到荒山野岭，暂时总可以高枕无忧，不想睡梦中还是受到了攻击。一批离体后的孤魂，就这样惨兮兮飘悠悠寻往日思夜盼的东海蓬莱去了。</p>

这真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便要寻。</p>

由于该小队的日军全军覆没，此后再无消息。而黄泥山一役，打扫战场时并不见此13人的尸体，于是联队只能将它们列入失踪者名单。</p>

殊不知，那夜，等一切尘埃落定，有一个人影，迟缓地从营地外面的树林里走了出来。</p>

在他的眼前，除了树影和山影，什么都没有。</p>

月儿悄悄移向西天。有一种什么声音，从什么地方升起，像云雾一样弥漫在山谷，只是没有人听到。</p>

也正因为没有人听到，那种声音便变得愈加孤高与清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仿佛在倾诉什么，又似在与天地对话什么。</p>

旧檀有《题西山川》诗：</p>

天皇号令征支那，</p>

大海扬波送逝军。</p>

何处青山埋盗骨？</p>

西山川里纳孤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