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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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点，太阳已经有些偏西，日光开始弱下去。</p>

壶溪两岸的晚稻已经收割，油菜等冬苗尚未播种。</p>

空旷的田野上布满了一个个稻束，远望就如密密的稻草人。</p>

顾田宝安闲地靠在木壳船的船舱上，手里托着一根旱烟管，在悠闲地品尝。</p>

他年纪轻轻的，倒成了一杆“烟枪”。</p>

再过一个多小时，妻子郦姑就会送晚饭过来。</p>

他在船上吃完晚饭，到八点钟，就可以收工回坡上的茅屋里去。</p>

等到他在暖暖的被窝里抱上郦姑那火热柔韧的身子，那再怎么有人叫渡，他也不会起身啦。</p>

他是人，总不能一天24小时呆在这乌龟潭上不是？</p>

这会，两岸都没人影，正可得闲眯上一会。小木船像一张硕大的树叶飘在乌龟潭东侧的水面上。</p>

吸完一锅烟丝，田宝将铜制的烟锅倒过来在船弦上“嗒嗒”磕了两下，将烟杆插进大手巾扎成的腰带上，然后将船从东岸撑向西岸。</p>

这一带的庄稼汉，出行时都会系上一块这种白粗布制成的腰带，叫作“大手巾”。</p>

可别小看这手巾，用处可多了：挑担抬杠时将它在腰间扎紧，利于发力；劳作时可以擦汗；洗脸时可以当毛巾；休息时可以当扇子；在野地里小睡，可以垫在身下或盖在身上；野外洗澡后穿裤子，可以用它来遮挡下身……</p>

他这船，橹和篙都用。水深处摇橹；遇到急流或靠近浅滩，则可用竹篙撑。</p>

他看到西北方向的马鞍山脚有人过来了。</p>

他一边摇着橹向西岸靠近，一边观察着来人。</p>

来的是支长长的队伍，大概有一百多号人吧。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p>

顾田宝遇上日军了，可他浑然不知。</p>

这个中队隶属于日军22师团85联队，几天来正在秦梦、葛城等地，分五路进行“扫荡”，意在消灭各路抵抗力量。</p>

今天凌晨，他们从葛城出发西犯桐江，遇到国军阻击，故掉头南犯，渡过云龙江，偷袭了排潭。</p>

排潭是方圆几十里内的商贸物资集散地。</p>

自从秦梦县城被日军占领，县国民政府南迁至排潭以后，其地位变得更加突出，每日里船来筏往，人流如织，热闹非凡，成为省内前几名的纳税大户。</p>

树大招风。排潭的兴旺，自然逃不过日伪军的眼睛，于是受到垂涎。</p>

清晨四点多，大雾弥漫。日军使出惯用的伎俩，乘坐橡皮筏悄无声息地偷渡云龙江，然后进入壶溪的排潭。</p>

等国军哨兵发现，日军的橡皮筏已自浓雾中钻出，歪把子机枪“咔咔咔”地响起来，子弹瓢泼一般撒向渡口哨位。</p>

国军哨兵当场被打死。其余士兵根本没敢接火，连滚带爬地撤出阵地。</p>

很快，国军官兵护着县长一行，抱着国民政府的大印，匆匆逃往南面的永王山区。</p>

排潭丰富的物资和靠山面水的地理环境，让日军欣喜若狂。</p>

他们上午刚忙着盘踞下来，下午就立刻派出一个中队的日军向南扫荡，意在扩大战果，于是有了与顾田宝的相遇。</p>

顾田宝的渡船缓缓靠岸时，才看清眼前来的是一支部队。</p>

士兵们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也有扛着机枪抬着小炮的。</p>

前排的一位士兵，枪尖的刺刀上还绑着一块白布，中间画着一个鲜红的圆饼。</p>

队伍到了岸边，有小头目正在向马上的军官汇报情况，也不知道他们想不想渡河。</p>

顾田宝将竹篙往水中一插，把船定在水中，抽出大手巾上别着的旱烟筒，从烟杆上吊着的小布袋中摸出烟丝，装满烟锅，用洋火点燃。</p>

那叫“洋火”的，就是火柴，但由于是从外国传进来的，老辈人一直叫它“洋火”。</p>

那时，农村里的许多日用品，都带着一个“洋”字，如洋布、洋盆、洋碗、洋钉、洋肥皂，等等。</p>

汉子将洋火小心地放入衣兜，“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旱烟，冲着为首的军官笑笑。</p>

他那国字脸，配上一副浓黑的剑眉，颇具一种英气，可惜打扮太土，一件蓝色粗布对襟的夹衣内，还是一件粗布对襟的白衬衣。</p>

顾田宝出生在一个耕读相传的世家，但久居乡间，不出远门，也谈不上什么见识，自然没见过这样穿着黄呢子军服的部队。</p>

他只觉得，这些当兵的，穿着与装备非同一般，又见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白手套，挎着军刀，所以一定是支很有来头的正规部队。</p>

为首的军官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大头，长脸，鼻子也还挺，眉眼比较端正，却偏偏在鼻子底下的人中上蓄了一撮小胡子，看东西和讲话时又喜欢蹙眉瞪眼，显得有些滑稽和做作，让淳朴的顾田宝觉得很是不爽。</p>

他想，好好的鼻子底下，干嘛种上一棵葱呢！又像种田时用剩的一把秧，孤零零地丢在清水沟里。</p>

鼻子下面那条沟，中医上叫“人中”。</p>

你把胡子种在人中上，不就相当于在洞口种树，挡自己的路么？或者像是种田时，将一把秧丢在派田水的水沟里。</p>

人中这地方，是用来出鼻涕的，你现在在这里种一把葱丢一把秧的，那不是平白地制造障碍么？</p>

擤鼻涕时，不是会粘在上面？</p>

吃粥喝汤时，米粒与汤水是不是也会沾在上面？</p>

明显是放错了地方。真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p>

再说，与山羊胡、八字胡、络腮胡相比，这只有一撮毛的胡须，翘翘的，怪怪的，简直丑死了。</p>

虽然顾田宝对军官的这蓬胡须意见很大，但出于友好，他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哪要起嘎里？”</p>

“哪”，在壶溪土话中，是对“你们”的指称。</p>

“起”，是“去”的意思。</p>

“嘎里”，就是“哪里”。</p>

这样的土话，在壶溪这里，属于最简单的一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