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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漱石的声音极寒凉,“就是他家伯父上次保他,保得太轻便,以为回回都能蒙混过关。”
“那这一次”
郑廷也不敢说钟漱石会怎么按照规定惩办。
钟漱石淡声,“再留着也是个祸害,让他引咎辞职,等人出来了就公布。”
郑廷有些担心,“恐怕钱总工不会那么容易就范,他不肯听话的,说不定还会到处去走动说情。”
“死到临头了,不至于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人家,让他尽管去找。”
钟漱石说话时,总有种不以为意的沉缓,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语速不快也不慢,配上他冷隽的样貌,慎独克己的上位者姿态,可谓浑然天成。
他既这么说,郑廷心里就有数了,总是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的钱总工,这一次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难救。
难怪来机场的路上,钟漱石一句话都不肯说,集团出了这样不堪的负面新闻,他对董事会也难交代,更别说上面还要问责。
孟葭只凝视钟漱石几秒,正撞上他冷冽如风刀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她慌忙回过头,到这一刻孟葭才肯承认,那天她的胆子确实很大,竟然贬他老气。
但很快,孟葭又安慰自己说没事。她又不是他的下属,横竖到了学校,他们也难再有交集。得罪了就得罪了,左不过是一段萍水相逢。
她很擅于在思想上解套。
过了几分钟,空姐提示即将起飞,请他们系好安全带。
这套班组,是钟漱石乘机时用惯的,都很清楚他的脾性,知道他不习惯被人贴身侍候,没敢上前为他系安全带。
倒是孟葭这边,她头一回坐公务机,不知道这真皮沙发上的安全带,究竟被埋在什么地方,入眼全都是白色,比隐藏款还难找。
空姐正要上前去帮她的时候,钟漱石已提早一步,长身倾下,伸手从后方绕出根白色丙纶系带,哒的一下扣上。
孟葭的后背紧贴着座椅,安全的社交距离被突然打破,他身上杜松的清香直往鼻腔里钻,很澄净的气味,却无故使人六神无主。
她竭力屏住不去闻,但一转脸,面颊上又清晰地扑过他温热的呼吸。
这样窘迫的境地,逼得她只敢低头,看住他玉折扇一样的手,好宽大的手掌,都能盖住她的脸了。
孟葭回神时,才惊觉面前的阴影已经消失,钟漱石早就坐回了原位。
天,她是发了多久呆啊?
孟葭亡羊补牢地说声谢谢,还因为紧张,声音一再低下去。如果飞机上再吵一点,就听不清了。
钟漱石看出她的局促,“今天好像变得拘束了。”
“那天在寺里,我说话不太好听,钟先生别见怪。”
既然他都提起来,孟葭想,还是给他道个歉。这样她心安。
免得日后想到这一天,总觉得有什么事未尽。她不喜欢拖泥带水。
钟漱石忘得干净,“喔,是哪一句不好听?”
孟葭解释了一大串,“不提那句了。其实你一点都不老,很英俊,是你这个年龄段里,特别能打的那种。”
原来是说他老那一句。
钟漱石复述一遍,三分轻嗤,“我这个年龄段吗?”
啊,年龄段也不能说吗?这种表达有什么问题?再寻常不过的说法。
可能身在高位的人,听多了吹捧,心理承受能力都比较差,孟葭想。
但她也说不来假话,折了个中,“我就是说您这样,年富力强的岁数。”
钟漱石轻轻哼笑一声,这应该是他听过,拍的最不自然的马屁。
再看她脸上,一副端出来的诚惶诚恐,和不大用力的小心翼翼。
他见过太多惧怕他的人。但孟葭根本不是怕他,是怕得罪他,更准确的说,是怕和他沾上关系。
钟漱石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他语带几分戏谑,“不要紧。我这个岁数的人,都不怎么记仇的。”
孟葭脸上一热,被他看出来了。
不是,就那么明显吗?
郑廷又送了几份文件上来,钟漱石低头翻阅时,他就守在一旁,握着一支笔,不出声,随时等候他的答复。
孟葭从包里拿出本书,是托马斯·格雷的一篇长诗,叫《墓畔挽歌》,十八世纪浪漫主义的先声。
她才翻了两页,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问,“你喜欢格雷的诗?”
孟葭摇头,“他的诗基调太忧郁,我不喜欢。”
“那你这是”
孟葭摊开来给他看,宣色纸章也被她雪白的指尖衬得黯淡。
每一行诗句下面,都被她用黑色中性笔,翻译出一句中文来。她的字很秀气,内藏笔锋,看得出练过一段。
钟漱石明白过来,原来是拿格雷的诗在做翻译训练,小姑娘很上进。
他指到那句——“Andleavestheworldtodarknessand”
钟漱石看见孟葭写道:“世界独留下我与昏暗。”
他记得在哪里读过这句话,略一回想,竟认真地跟她探讨起诗歌,“这一行,是不是被翻译成,仅余我与暮色平分这世界。”
孟葭笑,“这是钱钟书先生的翻译,哪里是我能比得了的呀?”
那种近代文人独特的留白蕴味,笔下自挟的凄婉和浪漫,非几十年深厚的功力不可成。
钟漱石收回手,适当地提醒她,“你才刚上大一,放轻松,不用这么着急。”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放松,钟先生。因为我既不聪明,条件也不如别人。”
孟葭调侃自己,脸上带着自嘲的笑,轻飘如薄纸鸢,但句句皆是实情。
在报专业的时候,她很想选目录里那一栏,二加二的留学项目,大三就可以去伦敦大学,根据历年的录取线,她的分数应该是够的,但孟葭被高昂的学费吓到,退而求其次,报了翻译专业。
自从她去过一次伦敦后,就对泰晤士河畔的风情难以忘怀,总想着能有机会去念书。
她后来专门问过考入同校的学姐,学姐告诉她,他们学校的大四毕业生,大部分都选择在本校读翻译硕士,留存率很高。
如果实在想出国,又担心费用的话,可以申请公派留学,但名额是很少的,竞争压力非常大。她明白,无非是好中再择优。
孟葭说完,很快又低下头,接着进行她的翻译练习。
钟漱石面上风轻云淡,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渺如山海,思绪已不知走了几千万里。
他眼前这个女孩子,天底下最俗套的剧情,荒谬且狼狈的,全发生在她的身上。
疯癫早逝的妈妈,一心钻营而另攀权贵的爸爸,和固步守成的外祖。
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自由生长,反被滋养出棱角分明的美丽和清醒,冶艳横斜。
空姐来添茶,孟葭说一声谢谢的功夫,余光瞥见对面正睇着她。
她想,光顾着做自己的事,会不会不礼貌?他是要人陪他聊天?
孟葭收起笔,挑了个不会踩雷的题目,“先生是学什么专业的?”
她说完又暗暗纳闷,广州到北京到底几个钟点?没有那么多话讲怎么办。
他手搭在膝上,“和你父亲一样,研究古典哲学。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专业之一。”
但孟葭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古老神秘,“那你最初,是想成为一个哲学家?”
钟漱石眼眉松散地笑,“一点也不。人到了称什么家的地步,基本上,这条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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