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鲤江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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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天黑得早。阳光一褪去, 寒冷就迅速漫延。</p>

外头寒星烁烁，而在天字一号房里，云乘月坐在一只大木桶里, 泡得打了个哈欠，却还专心致志地听着什么东西。</p>

——……赵戈上前，一把揭了那黄衫女子的面具, 顿时如遭雷击！只见她惨白的俏面含着一丝微笑，唇边鲜血流下，不是他苦思多年、辗转梦寐的心上人, 又是谁？原来这么多年里，她竟一直在他身边, 他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再一次害死了她！想到此处，赵戈不禁……</p>

“云乘月——你到底要听到什么时候？这种漏洞百出的庸俗话本, 也亏你能听得津津有味。”</p>

云乘月赶紧“嘘”了他一声：“别说话，我正听到精彩部分。”</p>

屏风隔断了房间。在浴桶边的矮桌上, 一面玉简立放着, 上面“说书”二字隐隐发光，并伴随重复飘过一行“银面传说之再寻旧梦”的文字。</p>

这叫“说书玉简”, 是云乘月在浣花城买的。说书玉简利用书文之影，记录下本地受欢迎的说书人故事, 实乃无暇亲自翻书、又想找个乐子的绝佳途径。</p>

云乘月一口气买了一百多张说书玉简, 最近非常沉迷。</p>

这部《再寻旧梦》，讲的是银面人如何为仇恨辜负心上人、最终无意害死了她，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故事。听说最近几年，这类讲述女主角如何痴心付出却没有结果，最后失望离去或者死去, 男主角痛苦后悔的故事，非常受听众欢迎。</p>

云乘月在听书店老板介绍的时候，也曾夷然不屑，觉得这类庸俗的故事没什么好听的。</p>

然而，真香。</p>

终于，《再寻旧梦》在男主角立下香冢，癫狂哭哭笑笑、举剑自尽后，结束了。</p>

云乘月听上头了，泡得过了头，不仅水凉了，皮肤也起了一点皱。她完全没发现，只顾着揉眼睛，喃喃道：“我竟然听哭了，这没有道理……明明毫无脉络、人物扁平、为了煽情而煽情，可我还是听哭了，这到底是为什么……”</p>

“——因为你傻。知道是瞎编的故事，还浪费时间。”</p>

屏风另一边，薛无晦坐在椅子上，也正在灯光下翻看一本书——《十三州广记》，这是一部著名的游记，不仅详细记载了各地地理情况，还记录了当时各地的重大事件。</p>

云乘月站起身，跨出浴桶，声音平静下来，又被水蒸气熏得懒散：“劳逸结合才是正道。”</p>

“而且，你不懂这类故事的乐趣。”她说。</p>

光影在屏风上勾勒出她的身形。</p>

“什么乐趣……”薛无晦恰好在这边抬了一下头，略微一僵，又立即垂下眼，手里的书却久久没翻页。</p>

云乘月慢吞吞地收拾好水、皂角、毛巾，戴上自带烘干效果的绒毛帽，出来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才说：“乐趣在于代入。比如我会想，如果那个痛不欲生、又哭又笑的男主角是你……我就觉得浑身舒爽。”</p>

薛无晦淡淡道：“哦，那你是什么，那个修为低微、头脑简单、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报复男主角的傻瓜女主角？”</p>

云乘月深沉地说：“不，我是你最后自尽用的那把剑。”</p>

薛无晦：……</p>

帝王合上书，无声地叹了口气。</p>

他招手道：“过来，帮我个忙。”</p>

云乘月放下水杯，没动，摊开一只手，手指勾了勾。</p>

薛无晦眼角微微抽了抽，大体还是面无表情，还可说很优雅地抬起手，弹出一缕黑色轻烟。</p>

黑雾飞去，带着馥郁的香气。云乘月一口吞下，细细品味一番，决定这一口像果冻，而且是百香果口味的。她发现，薛无晦主动给出的灵力，滋味比她自己强吸的好很多。</p>

她这才走过去：“怎么了？”</p>

薛无晦站起身，递来一枚黑玉虎符：“这是封栩当年偷走的虎符。我有两名信重的将军，当年为我战死，他们的魂魄本应也在虎符中沉睡，我却没有找到。”</p>

云乘月略一想，问：“你想招魂？”</p>

他颔首：“正是，我需要有人帮我统御军队。但怪就怪在这里，我招魂时感受到某种阻碍，竟然无法唤醒他们的魂魄。”</p>

“我猜，也许因为我的力量死气浓郁，如果有你一缕生机作引，也许就能突破那一线阻碍。”</p>

云乘月说：“我试试。”</p>

她正要伸手，却见薛无晦先一步伸出左手。他掌心朝上，示意道：“在我掌中写下，这样我能将你的生机融入死气中，充分发挥书文力量。”</p>

云乘月手指点在他掌中，却又迟疑道：“可你是死灵，你不会痛？”</p>

他淡淡道：“些许疼痛，不算什么。快一些。”</p>

她才动手写下一个“生”字。</p>

白色灵光渗下，“嗤”一声腐蚀了他的手。他眉头略皱，显出一分忍耐之色，手却很稳，轻轻一翻，便在虎符上龙飞凤舞写出“招魂”二字，又写出两个名字。</p>

片刻后，他收回手，摇摇头：“还是不行。”</p>

黑雾飞来，修补好他手上的伤。</p>

云乘月想了想：“是因为我的书文之道有缺？”</p>

他瞥她一眼，眼里隐有笑意：“你倒是学会先找自己的原因了。但这次应当不是……是联系太微弱。如果能找到他们的后裔血脉，或是当年旧物，应当能招魂成功。”</p>

云乘月一想，大摇其头：“一千多年前？希望太渺茫了，你别告诉我你又要让我东奔西跑找东西去。”</p>

“即便要吩咐你，也不是现在。”他收起虎符，重新捡起方才看的《十三州广记》，声音低沉悦耳，“待你起码第三境再说罢，蠢乌龟。”</p>

云乘月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什么蠢乌龟？”</p>

他重新坐下，顾自翻书，不答话。</p>

云乘月叹了口气，感伤地摸摸桌上的藤编小乌龟：“二薛，别难过，他说你是蠢乌龟，可你在我心里是最棒的。”</p>

帝王纹丝不动，翻过一页：“只会逞口舌之利。”</p>

她呵呵一笑：“谁先开的头？”</p>

他不说话了。</p>

云乘月取下帽子，用黑玉梳将头发理顺，又取出纸笔和字帖，想要练习临摹。</p>

薛无晦抬眼提醒：“你忘了？你这段时日练得够多，灵力积攒太过，需要先寻求突破，到第二境后才能继续练习。”</p>

“……啊对，我习惯了。”</p>

云乘月动作一顿，想起项链里堆满的练习纸，无奈道：“真没想到，我也会有自己想要努力，却被迫放假的时候。”</p>

薛无晦露出一个假笑：“这只能说明你以前对自己要求太低。”</p>

云乘月假装没听见，确认自己头发彻底干了，就吹灭自己这一侧的灯，戴上眼罩，往床上一躺，再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满意地吐出一口气。</p>

“晚安，二薛。”</p>

“晚……”他抬起眼，“你在跟谁说话？”</p>

她调整了一下眼罩的位置：“我的乌龟。”</p>

薛无晦：……</p>

他突然很想把手里的书砸过去。忍了忍，他还是继续看书，冷淡的面容上多了一缕无奈。能怎么办，自己找的契约者，反抗也反抗过了，只是没反抗成功……忍着罢。</p>

……也看在她把半个房间让出来的份上。</p>

房里半边亮着灯，半边流转夜色。云乘月在夜色里沉入梦乡，亡灵在灯光里继续翻看他不曾读过的世事。</p>

光暗交融，互不打扰。</p>

……</p>

云乘月梦见了青山秀水，梦见了错落的建筑，梦见了安静的庭院和高大的椿树。</p>

好像是个春天，她站在树下，抬头看见椿树发芽。暗红色、水灵灵的嫩芽，香气复杂奇妙，让人立即开始想念香椿炒蛋的味道。</p>

她就点了点谁，指挥人家去摘香椿芽。那人答得很利落，没有任何不情愿，快要爬上树梢了，却又有点忸怩地低头，问了她一句话。</p>

“师姐，我做了一个……你想要吗？”</p>

她抬起头。</p>

春阳无边无际地落下来。那人逆光低头，面容隐藏在强烈的明光中，只有唇边的微笑异常真实。</p>

她张开口，几乎就要叫出他的名字。</p>

——砰！</p>

椿树摇晃起来，阳光也摇晃起来，树上那个人也跟着变得模糊。</p>

云乘月意识到了什么，着急起来，努力让这个梦稳住。</p>

——砰砰砰！！</p>

愈发明显的震感，还传来水声、嘈杂的人声。</p>

梦境散去了。</p>

云乘月躺在梦和现实的边缘，抬手捂住耳朵，试图重新让那个梦续上。见不到人也就算了，能不能让她吃上一口香椿炒蛋？现在是冬天，又没得吃。</p>

——啊！</p>

——小心！</p>

——孟哥哥！！</p>

——到我这里来！！</p>

云乘月忍了又忍，终于猛一下做起来，掀开半边眼罩，堪称怨恨地盯住窗户。</p>

“大晚上的谁不睡觉，在吵吵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