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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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城的煎蛋面和别处不同。</p>

先将鸡蛋打得足够散、加盐搅匀, 再烧油，油辣之后将蛋液“唰”一下倒进去，快速两面一煎, 再用锅铲摁碎。接着加水、葱花、盐，加几颗花椒，盖上盖子熬汤。</p>

等汤熬白了, 才将细面放下去。等面快煮好了，再加一把水灵灵的白菜。清晨才摘的白菜叶，一烫就熟, 嫩生生的，再和着面、汤、散碎的煎鸡蛋一起盛在碗里, 就是一碗煎蛋面。</p>

鸡蛋被油煎过，味道全给熬进了汤里，再有盐调味, 实在是唇舌的一大慰藉。</p>

煎蛋面费工夫，总要贵一些, 而且每天限量供应。一锅煎蛋面总是分得干干净净, 半点汤汁都不留。</p>

……咕嘟。</p>

云乘月放下碗，心满意足地叹出一口气。</p>

“小云吃好了？今天的味道还行？”</p>

锅边, 包着头巾的女人侧过头，笑脸被水汽晕开一些。</p>

今天掌勺的还是老板娘。她姓顾, 虽然是某个人的妻子, 但她更喜欢别人叫她顾姨。</p>

云乘月点头：“好吃！顾姨，我给的钱还剩不剩？”</p>

女人笑，被她逗乐了，手里搅着新一锅汤，离远了些, 才说：“哪里不剩了？你给了五两银子，足够吃三个月的一天三顿了。你说说，就算我家面好吃，也没你这样成天吃的……吃不腻么！”</p>

旁的食客也听笑了：“老顾，送上门的生意你还推？”</p>

顾姨笑骂一句，回道：“换成是你家闺女，你忍心她成天吃一样东西？”</p>

食客很油滑地说：“我家是个小子，没这烦恼！”</p>

“小子也得仔细啊！”顾姨又扭头说，“小云，你别成天只在我这儿晃来晃去，到处好吃的多得很，你都去试试！”</p>

云乘月分辩道：“我去逛过的。”</p>

“怎么，都不和你胃口？”顾姨有些惊讶。</p>

云乘月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说：“这里近。”</p>

顾姨：……</p>

她抬头看看客栈，再估计了一下客栈门口到自家面摊的距离，愣了一会儿，才说：“可你不也要去别的地方逛？”</p>

“是。”云乘月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我每天出门，都要想一想今天吃什么，再抬头看见顾姨，我就懒得再想别的了。”</p>

顾姨：……</p>

她叹了口气，恨道：“懒死你！嫁不出去了！”</p>

旁人立即接话：“云姑娘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哪愁这个！”</p>

顾姨不甘示弱地回道：“做大事就不嫁人啦？做大事可不就是为了想嫁谁就嫁谁么！如果那人不好，就痛打一顿踹出家门，再换下一个！”</p>

旁人一起哄笑。</p>

这个市井里讨生活的女人自有一套处世哲学，听得云乘月直笑。</p>

她站起身，摸摸鼓出来的胃，捂嘴打了个嗝，才说：“顾姨，我去逛逛。”</p>

“哎。”女人应道，忙着低头切葱，“小云，你去不去城南？路过程记的时候，帮顾姨打瓶酱油，下回的面不算你钱。”</p>

“好！”云乘月一口应下，“那我要最贵的鲜鱼面！”</p>

顾姨一眼瞪过来：“美得你！”</p>

云乘月对她一笑，赶紧溜了。</p>

薛无晦不在。虽然他没有明说自己去哪儿了，但是云乘月能猜到，他也是去闲逛了。没有明说，但他们两个人的状态似乎都松弛不少，不再总是绷着，急着要做掉什么事、又去做下一件事。</p>

路边，一辆马车在等她。</p>

“阿杏，”云乘月走过去，有些惊讶，“今天是你？”</p>

坐在边缘晃腿的阿杏回过头，头上双丫髻像两根小鞭炮，也快快乐乐地晃了晃。见了她，阿杏咧嘴一笑，本就圆圆的脸更圆了。</p>

“我休息了足足十天，再不出门，我都快成僵尸了。”阿杏掐住自己的脖子，摇头晃脑做了个鬼脸。</p>

旁边路人“嘘”了一声，有些生气地瞪一眼：“那场祸事才过去多久，小心说话，别又招来邪修！”</p>

阿杏立即捂住嘴，也有点后怕。</p>

十天前那场弥漫全州的灰雾，最后被官府定性为“邪修作祟”，还煞有介事地发布了通缉令。虽然几乎没死人，但浣花城的居民们大多生了一场怪病，都还记得那股难受劲儿，自认是死里逃生一回。</p>

阿杏也是其中之一。</p>

那天她原本在跑一程生意，中途昏迷摔倒，险些被马踏死，好悬才保住一条命。</p>

云乘月没说什么，将手里的糖递给她，糖包里偷偷塞了一张银票。她又问：“穆姑姑呢？”</p>

阿杏不觉异样，高高兴兴收了糖，放在一旁，道：“姑姑这段时日在外头，来信说一切平安，叫我们不用担心。”</p>

“云姑娘，你这会儿是去云府？”</p>

云乘月爬上车：“嗯，大夫人说还有一样母亲的遗物，清点东西的时候找到，要交给我。”</p>

“好嘞。”</p>

马车行驶起来，马蹄哒哒，走得不快，却很轻盈。</p>

今天天气好，虽是初冬，阳光仍暖融融的。这里出太阳像过节，街上有不少人，大多步履缓慢，连挑货的小贩也走得不疾不徐，自有一股从容气息。</p>

几道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前方街边。</p>

云乘月将窗户推得更大些，小幅招手：“徐户正！徐夫人！徐小姐！”</p>

一家三口正在街边散步，手里拎着新鲜的鱼，徐小姐扶着母亲，正有说有笑。</p>

他们看过来，对她笑，互相问好。</p>

徐户正和夫人的面色都有些苍白。在那场灰雾中，他们也是受害人，所幸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好。</p>

云乘月原本表情有些绷着，但望着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渐渐远去，又见几片落叶乘着阳光落下，她的神情又慢慢松缓下来。</p>

……</p>

到达井水街的时候，云府门口也堆了好几辆马车。下人们忙着将东西从里头搬出来，看服饰，他们并非云府的下人。</p>

一名妇人站在一边，正由两名丫鬟扶着，看着货物搬运。</p>

正是云大夫人。她今日装饰朴素，头上只一对金簪，素面披风，唯独姿态仍优雅大方。</p>

阿杏姑娘停了车，突然瞪圆了眼：“咦，那是何家车行的车？他们什么时候来浣花城开店了？这可不行，我得告诉姑姑！”</p>

何……</p>

云乘月探身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夫人娘家好像就姓何。”</p>

“嗯？”阿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何家的……啊！我突然想起来了！”</p>

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靠在云乘月耳边：“云姑娘，我曾听人说，二十年前，姑姑差点跑去何家车行做事呢。那时候何家有个姑奶奶，打理生意很能干，姑姑可崇拜她了。但后来，何家的姑奶奶嫁人去了，姑姑才老老实实留在自家车行。”</p>

小姑娘觉得很好玩，笑过了又赶紧嘱咐：“云姑娘可别说是我讲的。”</p>

“好，不讲。”云乘月点点头。</p>

她有些惊讶，又不太惊讶。大夫人做事气度格外不同，说她曾经是能干的主事者，一点都不奇怪。这么一想，她在云家待这么多年、当一名规规矩矩的宗妇，好像又有点可惜了。</p>

她走上前去。</p>

“大夫人。”</p>

大夫人回过头，略略一怔，失笑道：“二娘……乘月怎么这副打扮？”</p>

云乘月低头看看：“这副打扮？”</p>

她穿一身绛色衣裤，衣摆上绣了两只乌龟，方便又合她心意。</p>

一个声音说：“看起来跟个男孩子似的！”</p>

云乘月抬头一看，只见车帘落下，正好遮住云三小姐的脸。她坐在马车之一里，俨然也是要离开。</p>

大夫人瞪了那马车一眼，恨铁不成钢，却又颇为无奈，只能低声道：“回头治你！”</p>

门口往来热闹，但除了大夫人、三小姐，云府的人一个都没出来。何家的人却显得很高兴，他们用显然不同于浣花城的方言交谈，一派喜气洋洋。</p>

云乘月心中有了些猜测，却还是走上台阶，问：“您这是要去哪儿？”</p>

“我和离了。”大夫人一笑，神态清爽，“你也别叫我‘大夫人’了，我原姓何，名字里有个‘巧’字，你叫我何姨或者巧姨都行。”</p>

“巧姨。”云乘月说，又看看马车，“那为什么还带着……”</p>

巧姨收敛笑容，无声叹口气，朝云府大门看了一眼，隐有一丝不屑：“当爹的不慈，当娘的一味顺从，清容总算有些心气，说跟着我去奉州，好好历练一番，将来独当一面。”</p>

独当一面的云三小姐……</p>

云乘月想象了一下，诚实地说：“想不出来是什么样。”</p>

巧姨失笑，轻轻打了她一下：“你呀，真不给人留面子。”</p>

旁边丫鬟也跟着笑。是涟秋。当云乘月看向她时，她也对她轻轻一眨眼，眼中笑意明朗。</p>

巧姨拿起一只木盒，放在她手里。木盒雕着兰草图样，线条虽然简单，却匀称柔和。打开之后，里头有一本厚厚的手札。</p>

手札上贴了一张封条，中心一个灰色的圆形。云乘月试着去揭，却没能揭开。</p>

“是你母亲留下的手札。我记得……当年常见她在里头写写画画。”</p>

巧姨出了会儿神，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旧日回忆里。很快，她重又一笑，没说想起了什么，只轻声道：“她当年嫁进云府，虽然没有嫁妆，却凭借在书文上的见识，让全府上下受益。那时人人都敬重她，可惜后来……”</p>

云乘月问：“是她身体很差么？”</p>

巧姨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可又像另有隐情。她从不和我们说过去的事，也不准我们打听……看着柔柔弱弱，做事很有些霸道。你还是很像她的。”</p>

她笑着看云乘月一眼，又说：“只有一回，她提起明光书院，似乎是当年受了极大的误会和委屈，才让她对那些人不屑至极。”</p>

“那些人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隐约记得有一个姓庄。”巧姨回忆片刻，皱了皱眉，“你现在也要去明光书院，如果遇上，可要小心些。”</p>

云乘月收起手札，道了谢。</p>

两人相顾片刻，俱是无言。</p>

巧姨忽道：“那逃走的刘先生已经捉了回来，好似是正好被司天监撞上了。他将当初的事招得一干二净，老太爷也因此下狱。”</p>

“我看见公告了。”云乘月点点头，“老太爷到底没有自尽。”</p>

“……哪有那个胆子呢。人活得越久，有时就越怕死。”巧姨摇摇头，声音低了一些，“他们说我是落井下石，看云府遭难，就迫不及待抽身。可是，我实在不想在府里待下去了。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为了脸面，我早就忍不下去了……”</p>

云乘月又点点头：“嗯，我明白。”</p>

巧姨一怔，却噗嗤一笑：“你才多大，哪能真的明白。”</p>

云乘月奇怪地眨眨眼，才道：“我明白啊。在这里待得不舒服，想换个地方待，又不难理解。”</p>

巧姨又怔片刻，摇头一笑，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落在云乘月肩上。</p>

“今后出门在外，可不能总想得这么简单。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很多时候，人言可畏，旁人嘴皮子一碰，便能杀人……你啊，日后即便越走越高，也还是要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你要明白，有时候越是世人眼里光鲜亮丽的位置，越要承担别人看不见的惊涛巨浪。”</p>

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嗯。”</p>

女人欣慰一笑，收回手。</p>

“——娘，您好了吗？”</p>

另一架马车里，钻出来一名青年。看见云乘月时，他愣了愣，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低头一礼，又缩回去了。</p>

“那是你大哥。他和你姐姐都跟我走。”巧姨低声说，“不过，这一别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p>

云乘月抬起头：“可以的。”</p>

巧姨一愣。</p>

云乘月说：“等我变得很厉害，就来找您炫耀，让您再后悔一次，怎么以前没有对我足够好呢。”</p>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很平淡。</p>

听不出是不是玩笑。</p>

巧姨呆了片刻，却是笑起来。她越笑越厉害，最后只能扶着边上的丫鬟，又抚着胸口喘气。</p>

“……好！”她忽然振奋了不少，“那巧姨等着你来，好好让这些孩子羞愧一番！”</p>

她一边笑一边说，又一边按了按眼角。</p>

“保重。”她最后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