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一日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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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p>

在这堂灵文课之前, 云乘月并不在意云三小姐。所谓不在意，也能叫漠视——她心中没有任何云三小姐的位置。她甚至不记得三小姐的名字，有需要称呼的地方, 她就叫对方“云三”。</p>

云乘月就是这样的人。尽管待人友善, 但这不过是一种自我中心式的友善。说穿了, 就像有的人习惯警惕多疑，有的人就是习惯友善。好好对待别人会让她自己舒服, 而不是因为她巴巴地想让别人舒服。</p>

别人对她好，她也会快乐、会想回报；别人伤害她, 她会愤怒和反击。这个反击的对象里, 也包括过去欺负她的云三小姐。如果时机合适, 云乘月并不介意顺手让云三小姐再吃些苦头。</p>

但除此之外, 云三小姐没有任何值得她正视的地方。这位年轻的小姐只会一些后宅的心机、手段, 阴暗地藏在别人背后使坏，自身却软弱无力。一旦将她倚仗的力量击溃，她就惊慌害怕、不知所措。</p>

说穿了, 三小姐连坏都坏得极其平庸、毫无威胁也毫无特色。记住她，还不如去记路边的野花更有趣。</p>

但现在不同。</p>

在这个天阴欲雨的上午，云乘月提着笔，笔直地站着。她前面的云三小姐直勾勾瞧着她，眼睛里像有奇怪的火星在飞。她忽然想起一句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p>

云三小姐紧着嗓子，问：“就算是你……也做不到吧？”</p>

对视的一瞬间，云乘月几乎以为这是哀求。第一次, 她认真凝视着云三小姐的眼睛——她凝视着其中的火星，觉得自己应该记住这个眼神。无论之后是否会产生实质改变，她都要记住这个眼神。</p>

看似畏怯, 实则燃烧着对新天地的新奇与对胜利的渴望。这种眼神不一定好，但绝对不坏。</p>

“也许我可以。”云乘月没有笑，只是这样心平气和地回答。</p>

说完，她移开目光，去看最前面的《铁锁星河》石刻印本。</p>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赵夫子悄悄让开了一些，哪怕她本来也没有挡住云乘月的视线。</p>

她一句一句地去看石刻内容。赵夫子讲解的内容也在她心中回荡；而且渐渐地，赵夫子的声音被别的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代替。那绝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却也不是她能记住的任何人的声音。</p>

——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铁锁星河坠，昼光万万载。</p>

那个声音在说：初学临摹，都从描红开始，但对你，要求不能如此宽松。你必须一口气完成。你看，仔细看，去看每一笔、每一个字。看见了吗？它们不是真正静止的。</p>

声音说：书法是很特别的，它是瞬间的艺术，当你的笔尖落下的一刹那，你用多少力、多少速度、具体行笔的方向……就都再也不能改变。弈棋者落子无悔，书写者落笔无悔。</p>

声音说：你要从静止的文字里，看见当初写下它们的人如何用笔，要看清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丝颤抖、每一次失误。然后……</p>

“……重现出来。”</p>

不知不觉，云乘月喃喃着，声音与记忆中的回音重叠。</p>

云三小姐愣愣：“什么？”</p>

云乘月没有听见。</p>

她低下头，心中只有她的笔、她的纸，和——她的字。</p>

拓本的字迹呈现在她脑海中，清晰无误、纤毫毕现。她闭上眼也能看见一横出去时的飞白、中锋落下时的颤抖，那颤抖不符合工整之美，却宛如流星坠落的痕迹——星河坠！</p>

笔尖落下，揉按流转，划出一竖又飞出一横。</p>

灵文临摹，一在还原文字本身，二在抓住字帖内藏的精气神。赵夫子说，《铁锁星河》的精神要点，全在一个“霸道”上面。书写者豪迈霸道到了极致，要诸天群星都听他的话。</p>

晓望月轮……</p>

云乘月忽然蹙眉。不太对。</p>

可是哪里不对？</p>

她沉思着，手里笔画不停，继续书写。</p>

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在旁人眼里，鹅黄衣裙的少女站在阴沉的窗边，凝神静气，笔下墨色蜿蜒，没有丝毫迟疑，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p>

然而，在一旁观看的鲁夫子却皱起眉毛。他抬起头，和前方的赵夫子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摇头。</p>

云乘月还在写。</p>

短短四句，她越写越慢，动作越来越迟疑。最后，写到“星河坠”三字时，她自己彻底停了下来。</p>

纸面上，三行字静静躺着。</p>

得益于这段时间练字不辍，乍一看，这些字都还不错，和碑文原文也不能说没有相似之处。</p>

但……</p>

鲁夫子摇摇头，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须，道：“不成。”他有些遗憾，也有些许失望，自己暗暗摇头，却又瞟了一眼云三小姐面前的纸，暗想：也有好事，至少，原来那丑得很有个性的字是云家另一位草包小姐的手笔。</p>

赵夫子也走下来，弯腰仔细看了看，却是伸手拍了拍云乘月的肩：“第一次写，已经不错了。”</p>

云乘月却没动，也没回答。她仍盯着那三行字，双眉轻蹙，仿佛在困惑什么。</p>

好强吧。——二位夫子对视一眼，同时生出这个想法。这些年里，他们也见了不少天才，虽然都不及这一位传奇，但其中也有好几位第一次临摹就成功的。</p>

天才傲气。越是被捧得高，对自己的期待也就越高。</p>

赵夫子就想安慰两句：“云姑娘，再练一练就好。”</p>

夫子想要柔和劝慰，却有其他人想幸灾乐祸。立即，旁边一声轻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气派大得很？刚刚还吹牛呢，现在就不行了？那天别是运气好，撞出来的吧？”</p>

带着嘲弄的年轻女声，当即让赵夫子沉下脸。她回过头，冷冷道：“聂姑娘还是要记得同窗之谊。”</p>

聂文莹一撇嘴，毫无收敛：“她算什么同窗？喂，云二。”</p>

云乘月没理她。她甚至没听见。如果说云三小姐在她心中多少还是“一个姓云的挺恶毒的小姑娘”，那聂小姐的指代就是“和‘祀’字有关的某人”。</p>

何况此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凝望那三行失败的临摹文字。</p>

“……云二！”聂小姐被忽略，自觉出了丑，恼了。</p>

“好了，聂姑娘。”两位夫子皱眉。但聂小姐不听，仍是不依不饶盯着云乘月。</p>

聂家有势力，他们实在无法将她如何。赵夫子板起脸，走回前面，说：“继续上课。”——希望以这种方式来阻止聂小姐挑衅。这些世家纨绔们再怎么扶不上墙，也得尊师重道。</p>

但今天的聂小姐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有股邪火，提高了声音：“云乘月！”</p>

连云三小姐都不由偏了偏头，生出疑惑：阿莹虽然刁蛮，却向来比较守课堂的规矩。她这是怎么了？云三小姐盯着那位好友，盯着聂文莹眼中的火焰。</p>

忽然之间，她得出了一个让自己惊讶万分的结论：阿莹心中也在不安。和她自己相似的不安——面对超出常理的天才的不安。</p>

聂文莹为什么突然挑衅？云三小姐明白了：因为聂文莹一直都是“使用”人才的那个人。她，还有她的哥哥、叔叔，一直都是被捧着的那群人；她从没有被人才踩在头顶过。连刚才她夸云二“有本事”，说的都是家里会求娶——可娶到了又怎么样？当宗妇？</p>

云三小姐脑海中不期然出现了大伯母的样子，永远优雅得体、滴水不漏，为了云家殚精竭虑。这就是宗妇。她突然想笑。娶到了又怎么样？她终于明白了，所谓娶回家，就是使用的另一种说法。说到底，他们聂家终究还是要去使用别人。</p>

云三小姐一直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只是过去多年，她将这个天生的本领用在讨好别人身上。而现在，当她第一次尝试将本事用在家宅之外，立即就看穿了好友的内心：原来此前，当聂文莹轻蔑地否定她的书文天赋时，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类似的想法。聂文莹说家里的护卫都只能给她卖命，可那只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在高处，她们都在尘埃。</p>

云三小姐怔怔地看着好友。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感觉到一丝战栗：眼前看惯的世界，忽然显得很陌生，而她竟然还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想要亲自去往那未知的陌生里看看。</p>

原来她不光是在害怕云乘月，而是在害怕整个世界。云三小姐微微颤栗着，面对这新鲜的一切。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她反而鼓起勇气，专注地凝视好友，用前所未有的怀疑去审视。她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想是对的。莫名地，她觉得这很重要。</p>

室内一片沉默。跌宕起伏的想法汇聚为沉默的河流，唯有窗外隐隐闷雷响起。</p>

思想的河流往窗边流，最终系在那垂眸沉思的姑娘身上。</p>

“云乘月。”</p>

聂小姐扔下笔，执著地说：“其实，你也没那么有本事。”</p>

“——我知道了。”</p>

云乘月忽然说。她舒展眉头，露出一点微笑。</p>

聂小姐以为这句是答她，不禁也翘起唇角，像松了口气似地：“你……”</p>

话才开了个头，却见云乘月提起笔；毫锋重新吸饱了墨汁，再次变得油润饱满。从头到尾，云乘月一眼都没看聂小姐。</p>

聂小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p>

云三小姐却微微勾起唇角。她很快掩饰了这个表情，回头看着云乘月。</p>

云乘月提起笔，正要书写，却又自己摇了摇头，再次搁下笔。</p>

“赵夫子。”她抬头说，“我想同您请教，如何修行？我现在还不会修行的法子，要写《铁锁星河》，可能灵力不够。”</p>

赵夫子一怔，轻轻“呀”了一声，带着几分惊叹：“对了对了，我都忘记你连第一境都不是。”</p>

这位和蔼的老妇人责备地看了一眼鲁夫子，才对云乘月道：“如此，云姑娘今日大约是完不成临摹的。修行入门需要先学会感受灵力、吐纳天地气息，才有可能成为第一境——聚形境的修士。”</p>

“聚形境？”</p>

云乘月四周看了看，很自然地发出疑问：“这么说，在座的都是聚形境修士？”</p>

一瞬间，不少人都露出尴尬之色，只有少数人颇为骄傲地昂起了头。</p>

鲁夫子轻咳一声，有点尴尬，含糊道：“不全是，不全是。”</p>

赵夫子体谅学生脸面，忙接着说：“所谓聚形境，对照的便是书文里的‘字形’。要达到这一阶段，需要修士能够体悟楷书基本法度，再积累足够修为。”</p>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也没办法，我总需要更多灵力。”云乘月沉吟道，“还是麻烦您告诉我诀窍。”</p>

赵夫子一怔，讶然：“你想现学了用？”</p>

云乘月笑道：“不知道，试一试。”</p>

斜前方的聂小姐忍无可忍，冷冷笑道：“哎哟，‘天才’又要自取其辱了，真是好戏！可惜我没带瓜子和糖，要不还能赏你一把！”</p>

鲁夫子有些生气了：“聂姑娘，便是你聂家家大业大，也没有几次三番目无尊长的道理！大梁律法里，可是都写了‘尊师重道’这一条的！”</p>

他们平时轻易不会得罪这些有背景的学生，却也不是怕事。否则，浣花书院还要不要学风了？</p>

聂小姐立即噤声，明白自己失态了。这事就算捅回家，也只会换来一顿骂。她只能用眼睛瞪云乘月，暗道：看你怎么出丑！</p>

云乘月看了她一眼，突然说：“井蛙。”</p>

聂小姐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句话——井蛙不可语海。她气得险些跳起来，但赵夫子已经开始教授修行的诀窍了。</p>

“……修行并无什么独门秘诀，除了多多练习书文外，无非就是学会控制丹田的灵力，让它们凝聚出灵核，并以灵核为中心，让灵力旋转起来。”</p>

云乘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那应该是什么速度？”</p>

赵夫子笑道：“云姑娘一下就想到了关键。具体速度，人人不同，要根据自己的大道来不断尝试、调整，找到最合适自己的灵力运转方式。”</p>

“噢……”云乘月点点头，又问，“那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达到聚形境？”</p>

赵夫子说：“修行一共有六个大境界，每个大境界分三阶。每突破至一个大境界时，修士的灵力会沸腾片刻……”</p>

她突然失声。</p>

很多人都瞪大了眼。</p>

因为云乘月伸出手，掌心淡淡白光如沸。她问：“是像这样么？”</p>

“是、是……不错，便是如此。”赵夫子呆呆点头，竟然结巴了一下。</p>

“嗯，谢谢您解惑。”云乘月收起灵力，感受了片刻，有些惊喜，“原来到了聚形境后，丹田能容纳的灵力更多，灵力恢复的速度也快了许多。”</p>

她对赵夫子行了一礼，郑重感谢。</p>

赵夫子愣愣地看着她：“噢，噢，不错，不错……”</p>

鲁夫子揪揪胡子，镇定地说：“这是云姑娘嘛。云姑娘，你继续写。”</p>

在众人的注视下，云乘月又蘸了蘸墨，再次悬腕书写。</p>

当她再次凝神，无论有多少人在看她，她的眼里也只剩下了书法。哪怕窗外刮起风、下起雨，几滴雨水掠过飞翘的屋檐，斜飞进来打湿了宣纸的边缘，她也没有多看一眼。</p>

她站在这里，注视着桌上的纸墨，意识却往书文的世界里无限下沉，直到她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书写者的身影。</p>

书写者开始写了。她看见了。</p>

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起笔这两句，书写者行笔尚还缓慢，字迹也还工整。仿佛有一人立于苍穹之下，仰首望着天空变幻。清晨人人都在赞美旭日光芒，他偏偏要目送月轮西沉；傍晚月出清丽绝伦，他却又惆怅日色太短。</p>

为何日月不能同天？</p>

为何光芒不能圆满？</p>

为何光明与光明要彼此错过？</p>

为何光辉耀目如日月者，仍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p>

不行。所以要铁锁星河坠，要昼光万万载。</p>

赵夫子说这是霸道，毫无疑问，但不完全。</p>

在霸道背后……是对光明圆满的渴望，对错过的不甘。</p>

——是对光明的无限爱意！</p>

果然如此。</p>

云乘月双目明亮，书写速度不断加快，终至酣畅淋漓！</p>

刹那之间，字帖的真意、书写者的情感、她眼中的世界——彻底重叠在了一起！</p>

昼光——万万载！</p>

在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她眉心识海中，一直依附生机书文的光团，也陡然一动。</p>

“……啊！！”</p>

离得最近的云三小姐，忽然遮住眼睛、后退一步，情不自禁叫了出来。</p>

没有人笑话她，因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p>

“那是……”</p>

沉稳的赵夫子竟微微张大了嘴。</p>

鲁夫子站在边上，也完全丢掉了自己的镇定。他张大了嘴，手里呆呆捏着揪下的两根胡须。片刻后，他用另一只手狠狠掐住自己，不停地默念：记得喘气记得喘气记得喘气……可这怎么喘得过来！</p>

一道光照了出来。不是火光，不是星光，不是阳光。——白昼还在，何来星光？风雨飘摇，何来阳光？</p>

而是——书文的光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