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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卫国、铁头、四化一起来到铁头的家。铁头家住在一座山上,属于城乡结合部,他们仨站在土墙上面对脚下的县城,享受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开阔与豪迈。君临天下、指点江山一番之后,不知是谁的主意,仨人比赛向对面的墙上屙尿,看谁的射程最远,尿的最高。

三股浑浊的颜色发黄的水柱从楼顶喷射出去,马卫国不忘自己文艺青年的本色,摇头晃脑地吟诵着:“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四化凑过来,讨好地说:“老大,应该是‘黄河’。”

马卫国愣了一下,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忽然惊喜地拍了一下四化的肩膀,“对、对、对,是‘黄河’,改的好,改的好,一字千金、画龙点睛啊!”

四化正想得意一下,一阵风将尿吹了回来,仨人手忙脚乱,提着裤子纷纷躲避。

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仨人无所事事地坐在墙头上,有节奏地晃荡着腿,单调乏味的生活让他们面面相觑。身为老大,马卫国觉得自己有责任活跃一下气氛。他跳下来,面对两个人,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马卫国个人演唱会现在开始!”

铁头一脸的紧张,连忙撕纸团塞耳朵,嘴里嘀咕着:“又来咧又来咧……”四化也是一副欲哭无泪、无可奈何的表情。

马卫国扯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子,嘶哑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已经撞击过来:“我曾经问个不休……啊你何时跟我走,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铁头和四化表情木然地看着又唱又跳、自得其乐的马卫国,其实早已经习惯了。“他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额们的痛苦之上!”四化对铁头说了一句。

马卫国在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舞台上跳着唱着,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终于唱完了《一无所有》,大汗淋漓地一屁股坐在台上,感觉似乎很爽。

铁头从耳朵里掏出纸团,走到一座钢条搭成的架子前,笔直地站着,比照上面画着的横线量自己的身高,确认自己最近是否长个了。他不知听谁说了一句,“女生未必在乎男的长相英不英俊,但个子一定要高”,所以最近对自己的身高格外在意。“如果我一米八大个,高大威猛地站在葛洲坝面前,她不开闸才怪!”铁头美滋滋地想着,脑海里是葛洲坝发呆的眼神望着自己,不自觉地吞咽口水的情景。

铁头转向马卫国:“老大……”

马卫国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随口道:“身上长了个儿没长?”

铁头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被马卫国无情地戳破了,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四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马卫国:“老大,那两货说要两块钱,咋弄?”

马卫国抓起一块砖头,用力掼在地上,砸出一串火星子:“给球!”

这时,从铁头家门外传来一个中年女人古板的声音,“喂……你们仨……”

仨人回头,看到一个带着酒瓶底眼镜的中年妇女正在往里张望,是他们的班主任吴桐。仨人慌忙把头缩了回来。四化低声道:“狼外婆。”马卫国作出一个“嘘”的禁声动作。

吴桐站在门口,气定神闲地喊道:“别躲咧,我看见你们了,你们仨快下来集合……”

仨人无奈地相视,马卫国再次探出头,苦兮兮地说:“今日个可是礼拜天啊!”

马卫国、铁头、四化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吴桐像押解犯人一样跟在后面,把这个捣蛋三人组押下山,一脸的得意。走在路上,马卫国的脑海里忽然蹦出北岛的一首最短的诗《生活》:网!他觉得就这一个字,精确地道出了生活的真谛。他扬起脸来,望着那依旧病怏怏地没有一丝生机和耀眼光芒的太阳,觉得自己就是活在一张网里,老师在学校里张着网,回到家里,老爹马建设那张时刻板着、好像世界都欠他的面孔又是一张让人窒息的网。自己像条无助的小鱼一样,偶尔从网孔里钻出来,自由地浪荡一阵儿,马上又会被他们逮回去。

“网!”马卫国脱口而出。吴桐诧异地问道:“你说啥哩?”马卫国苦笑着没有回答。

星光瓷厂的大门口,红色的横幅在风中摇曳着,上面是几行醒目的大字——“不改革就没有出路”、“改革的步子要加快”、“欢迎杨胜利厂长上任”。

星光瓷厂体职工庄严肃穆的站在厂门口,翘首以待,马卫国的父亲马建设和姐姐马红梅都身在其中。马卫国和四化、铁头被班主任吴桐押送到班级的队伍中,成为欢迎新厂长上任的群众大军中的一员,每个人都被抹了红脸蛋,手里拿着一把塑料花。在星光子弟学校的方阵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马卫国开始不安分地东张西望,不远处,姐姐马红梅挺着自己丰满的胸脯,高昂着头,一副鹤立鸡群的骄傲姿态。马建设身为车间主任,和其他干部一起在欢迎队列中间的夹道上来回踱步,不时向自己车间的职工发号施令——“站直哩,站直哩!”“左右看齐,连个队都站不齐!”“老李,你少抽一根吧,让新厂长看到哩,多不严肃!”他不时地撩起袖子看手表,神情忐忑不安。

马卫国一见他那副溜须拍马、媚上压下的样子,心中就止不住地厌恶。马建设刚刚做了一个深呼吸,舒缓了一下焦虑的心情,就听到身后的欢迎方阵里忽然冒出一个又尖细又高昂的声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随之是人们的哄堂大笑。

马建设愤然地转过身,顺着笑声的来源搜寻过去,原来是子弟学校的学生方阵里发出的。马卫国用假嗓子把大家逗乐了,见自己的恶作剧得逞,更加得意,把一把塑料花举在空中摇摆着,用更加尖细、更加妩媚的女生继续卖力地吆喝着。正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马建设那张凶神恶煞似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因为愤怒整张脸都扭曲了。

马卫国被吓呆了,举着塑料花的手僵在空中。“啪”的一声,马建设掴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清脆的声音传出很远,让哄笑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对仇人似的父子身上。马卫国被煽红的脸上没有任何感觉,他的神经都已经麻木了,巨大的屈辱感让他无地自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根木头一样戳在那里。他用恶狠狠地目光刺向马建设,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血海深仇。

站在不远处的班主任吴桐推了一下厚厚的眼镜,用指头向马卫国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暗示他不要冲动,但马卫国愣了一阵,还是生气的掉头跑开了。四化和铁头无奈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们本想跟自己的老大共进退,但被班主任吴桐一手薅着一只耳朵,乖乖地回到队列中。

夹杂在人群中的铁头时不时地偷窥一眼不远处的葛洲坝,李芳察觉到铁头居心不良的目光,高傲的地把头摆开了。铁头生气地收回目光,盯着地面,意淫似地把李芳想象成一只骄傲的、胖乎乎的小母鸡。

远处,一辆北京吉普缓缓驶来。马建设招呼大家打起精神,双手打着节拍,学生和星光瓷厂的职工有节奏地抖动着手里的塑料花,整齐划一地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冲出人群的马卫国一口气跑回了家,他觉得自己简直没脸活在这座小城里了。跑回家就是要躲起来,躲在一个没人看到的角落里。冲进自己的房间,马卫国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牙咬得“嘎嘎”响,内心的愤恨无处宣泄,只好用拳头狠狠地擂着床板。

傍晚时分,小城笼罩在夕阳金色的光辉里,相比白天的沉闷和压抑,多了一份惬意的温馨、闲适。人们三三两两地骑着自行车,从街道上驰过,洒下一串串的欢声笑语,车筐里买来做晚饭的蔬菜和肉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跳跃着,仿佛急着一头扎进锅里,变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诱逗得人胃口大开。

马卫国一家住在一栋那个年代典型的集体宿舍——筒子楼里。楼道中堆满了杂物,从家家户户的厨房里散发出饭菜的香味,极具生活气息的各类声音迎面飘来,邓丽君柔美的歌声若隐若现。马红梅拎着一篮子菜穿过走廊,不时地跟邻居打着招呼,走进自家的房门。她在星光瓷厂四分厂的贴花车间做技术员,因为年纪大了不爱和父母一起住,就搬到职工宿舍去了。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她回来跟父母和弟弟一起吃饭。

在这个家里,她和母亲都对马卫国宠爱有加,这让马卫国总是有零花钱在四化和铁头面前显摆。只有父亲马建设对儿子横竖看不顺眼,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马建设有一句时常挂在嘴边的经典台词——“我做了一辈子的高档瓷器,唯一的残次品就扔在家里”。马红梅也搞不清楚老爹和弟弟关系怎么就那么僵,完不像是一对父子,仿佛是两个上辈子有着化解不开的冤仇的人因为命运的捉弄转世投胎到一个家里;又或者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自然法则在发挥作用;要么就是中年男人的暴躁脾气、喜怒无常和小孩子的叛逆心理在一起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她在父亲和弟弟之间扮演着调解人的角色,只不过今天事发突然,自己这个和平使者还没来得及行动,战争就爆发了。

屋内,马母踩踏着缝纫机,正在给马卫国缝裤子。一条裤子伤痕累累,经过反复的漂洗颜色泛白,磨破的地方被马母细心又熟练地缝合在一起。

马红梅放下手里的菜,对母亲说:“额这个月发了饷给弟买个新裤子!”

马母头也不抬地说:“给他穿个铁裤子也没用。”

马卫国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但内心的波澜还是无法平息。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继续生着闷气,想不到如何把这口恶气宣泄出去,就拿起钢笔在手臂描了一个大大的“忍”字。

马红梅推门进来,挨着马卫国坐了下来,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字,劝解道:“算了!”

“他当不了厂长就拿我撒气!”有人陪自己说话,马卫国憋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你咋能瞎想,大一辈子奉献给了厂子,失落是正常的。”

“我就看不惯他拍马屁的呕样,一点尊严都没有!”

马卫国的话把马红梅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用指头在马卫国的额头杵了一下,嗔怪地白了一眼马卫国。“他是把尊严都给了你,你瞧你那小心灵是自尊心!”

马红梅起身走到脸盆旁边淘毛巾,忽然爬在脸盆架子上干呕起来,马卫国关切地跑过去给姐姐拍背。“姐,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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