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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担责

上元夜御宴,玉真公主也在场。

她不愿引人注目,坐在侧殿稍远的位置打算观赏歌舞,倒没想到,这夜最热闹的不是歌舞,而是有人在殿上直言劝谏圣人。

自从那几个执拗的专权宰相致仕后,她已十余年未见到如此情形了。

当薛白被押出大殿,她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弟子皆愣愣看着殿门方向,仿佛魂都被带走了。

之后,安禄山又开始跳胡旋舞。

玉真公主素来讨厌这种丑态,以袖掩目,向两个弟子道:“既然待不住了,一会歇宴时你们便先告退吧。”

“真的吗?”

李季兰是初次来上元宴,并不觉得有意思,至少目前为止还未听到好的诗词歌赋,遂道:“弟子……”

“弟子是有些乏了。”李腾空担心她说出甚不像样的话来,淡淡应了一句。

“是的。”李季兰拿手捂在嘴上,假装打了个哈欠,“有些乏了。”

待鼓声停歇,圣人打完鼓要去更衣,御宴暂歇,众人交头接耳地小声嘀咕,说的都还是方才薛白、李泌直谏之事。

根本没人在意安禄山足足转了五十圈。

李季兰退出大殿,望向灯火通明的长安城,不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道:

“腾空子,我们去何处找薛郎?”

“谁说要找他了。”李腾空答着,抬眼看长安,眸中却带着深深的担心。

她转身环顾,见一群官员拥着李林甫往庑房去歇息,遂道:“你去皎奴那等我。”

“欸,你去哪?”

李腾空已快步向她阿爷那边跑去,在门口被拦了一下,表明了身份才得以入内。

庑房中,李林甫正在对许多官员吩咐着。

“北衙、南衙已派人去找李延业、凤迦异,伱等务必先查清此事。”

“依下官看,薛白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十郎,你带人去找到薛白……”

李林甫说着,忽停下话头,看着李腾空进来,淡淡道:“你如何来了?”

在一众官员面前,李腾空很给他面子,只问了一句。

“阿爷,可否让女儿帮阿兄找人?”

父女二人都明白对方的心思,李林甫想了一会儿,叹道:“去吧,让他好自为之。”

“喏。”

李岫行了礼,带着妹妹退出了庑房,拿令牌办好了离开兴庆宫的事宜。

出了通阳门,只见薛徽正在分派人手搜城。

“不得安生啊。”李岫感慨道,“你说,他为何就不能消停些?”

“父兄与他皆是朝廷命官。”李腾空语气略带悲悯,道:“官若消停了,也许生黎庶民便不得消停?”

“女大不中留啊,胳膊肘总往外拐。”

“阿兄,我亲眼见了殿上所发生的一切,由感而发。然,凡所言不合你意,则是我无主见,凡事向着薛白。阿兄、阿爷,甚至圣人,已是任何一句忤逆之言都听不得了?”

李岫没有马上回答,好一会才苦笑道:“这不是已经开始忤逆了吗?”

他一向顺服于李林甫,因此最能敏锐地感受到天宝九载这个上元夜有一个重要的改变——朝中有些人,已开始不再奉迎圣人了。

“薛打牌”“薛唱歌”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薛直谏”“薛敢言”了,而且竟还有人敢与之合作。

朝堂就像狼群,一察觉到圣人、宰相愈发老了,小狼崽子们已蠢蠢欲动。

王焊登高一呼的那声“萎厥”余音还未消散。

“十郎,找到了。”

“在哪?”

“他往东市去了。”

“走。”

长安城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走在路上连灯笼都不必提。一行人向西南方向走去,进了东市,前方愈来愈热闹。

“他在哪?”李岫不得不提高音量,凑在属下人的耳边问道。

“十字街口。”

远处正有人在舞火鸟,赢得一阵吆喝。

李腾空忽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去,只见有一人正踩着高跷,走在人群头上。

这场景似曾相识,天宝六载的上元节她与薛白也是到东市来,想寻一个药铺。

“就在前面了,他该是要去丰汇行,虢国夫人的产业。”

“带路。”

李岫抬眼看去,只见一家商铺前挂着金币形状的花灯,正要过去,却听得禀报说薛白往前走了。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出了东市,他正要让手下加快脚程。

“十郎,人被薛徽请走了。”

“该死。”李岫吩咐道,“盯紧薛徽的人,看他们查到什么。”

~~

夜愈深,长安愈亮。

两名女冠领着随从在东市附近走走逛逛,时而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望火楼,时而买些布匹、首饰。

末了,她们在小摊边买了两盏花灯,各自要了一支笔,在灯纸上写写画画。

李季兰擅写诗,今年却懒得去雕琢字句,而是执笔轻描,勾勒出了一个少年郎的形象。

李腾空则是陪她打发时间,默写着《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李季兰转头看了一眼,大摇其头,嘟囔道:“上元节,你提着这样一盏花灯?”

“画花灯亦是修行。”

“是我太傻了,使你总拿这种假话敷衍我。”

李腾空心无杂念,只顾写经文,在这灯火阑珊的夜色中显得素雅而独特。

忽然,不远处有歌声传来。

“是薛郎的词。”李季兰站起身来,仔细倾听,之后抬头看向望火楼,呢喃自语道:“他三年前许下志向,要仗义执言、奋不顾身,站在那灯火阑珊处。”

李腾空愣了愣。

耳畔,那歌声已唱到了第二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世人都在为之沉醉,却唯她知道,那是他写给她的。

李腾空低下头,接着她抄写的《道德经》,在后面写了一首小诗。

“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

“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抬头看去,柳树梢头,一轮明月正圆,清辉遍地。

忽然,

“薛白下来了。”

“有金吾卫跟着,不好拿下。”

“别让薛徽的人看到我们。”

李岫既知薛徽的心意,今夜唯有暂且作罢。

“早晚有护不住他的时候,走吧。”

李腾空回过头看去,只见薛白走到方才那个小摊边,买了一盏花灯,执笔写了一会儿,提着花灯自远走。

~~

清晨,宣阳坊,薛宅。

青岚才安顿了薛白睡下,却听婢子通禀门外有两位女冠求见。

“她们是郎君的好友,也就是郎君外放了一年,你们才不认得她们。”

青岚颇为高兴,亲自到内堂去迎。

“腾空子,季兰子,你们怎来了?”

“我们有桩事想要提醒薛郎。”李腾空道。

她知道薛白昨夜又站到了风口浪尖上,因此,她才会去见李林甫、才会与李岫一起跟着薛白,为的是保护他。

右相府对他的态度还不确定,可能会容忍,可能会除掉,她需要提醒他几句。

青岚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道:“那我去唤郎君出来。”

“好。”

李季兰见青岚跑开,问道:“腾空子,有镜子吗?我可是熬了一夜。”

“你很美。”

“真的?”

李季兰已发现了内堂上摆着一枚扬州水心镜,于是走了过去。

李腾空一转眼,目光却落在了地上那盏熄灭的花灯上,见上面题着的是一首诗。

那是薛白方才在东市买灯时随手写上去的,当时隔得虽远,她却能感受到他写诗时有些惆怅。

因为丢了官,很不开心吧?

她没忍住,走上前,提起那盏花灯看了一眼。

那是首五言律诗,他的一手颜楷像他的人一样俊逸隽永。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

一滴泪水划过细腻的脸颊,落在袖子上。

李腾空努力噙住泪,一回头,竟见薛白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了。

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花灯,不知所措。

方才想着心事,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薛白似乎已经在那里喊了她很久。但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失态,干脆快步出了内堂,走进庭院中的小径,吸着鼻子。

“腾空子?”

“那个……季兰子有话与你说。”

李腾空找了个借口,等了一会,李季兰也不懂得来解围,身后没了声响。

她回头瞥了一眼,见到薛白就守在不远处,她又迅速背过身去。

“腾空子。”

“我看到那诗……”

“嗯。”

“我就不该看。”李腾空抹了抹泪,显得有些倔强,“我修我的道,本是自在……偏看到你的心意,反而容易觉得遗憾、委屈……”

“是我不该写那首诗。”

“你乱了我心境。”李腾空没忍住,用哭腔抱怨了薛白一句。

这种蛮不讲理的抱怨,是小女子对最亲密之人才会用的。

她说完才意识到,愈发慌张,强自镇定,道:“我要好好修道,你也要成亲了,不可再写这种诗句。”

“好,昨夜,我……确是想到你。”

“不许。”

“好。”薛白感受她的情绪,缓缓道:“你放心,我只是有感而发,是待好友的态度。”

“嗯,我也只是视你为好友。”

“我这人,最在乎的是自己,始终专注于自己。”薛白说着,逐渐坦诚,“故而我虽心中有你,却不会为你而改变立场、投靠右相府。我首先是我,才会偶尔……有些想念,偶尔。”

“嗯。”李腾空也镇定下来,道:“我也是,首先我是我。我生于相府,修道积德、赎我之罪孽,为我平生所求,我也不会为你改变。”

“好。”

一番话之后,两人反而像更疏远了些。

李腾空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是薛白觉得她足够坚强,于是要离开了。

她不由回过身,问道:“你偶尔……也……也会想念我吗?”

~~

“腾空子?”

李季兰等了一会儿,出了内堂,往庭院里的小径走去,路上很小声地唤了一句。

她其实还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方才李腾空发着呆,被薛白唤了好几声之后跑掉了。也许是太困站在那睡着,被梦魇惊到了?

转过小径,眼前两道人影映入眼帘,李季兰眼眸一瞪,大吃一惊。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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