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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科进士中榜二十三人,制科无一人中榜,怎会如此?”

“发现了吗?今科中榜者一个布衣都无……”

惊呼声中,薛白挤过人群,站到了杜甫身旁,抬头看向进士名单。

孙蓥、包佶、石镇、李澥、蒋至……很快,他看完了二十三个名字。

状元是杨护。

没看到杜甫,没看到元结、刘长卿、皇甫冉,也没看到严庄、张通儒、平洌。

那些时人认为才望出众的举子,一个都没有中榜。

“走吧。”

杜甫还在发愣,薛白径直拉过他。

挤出人群已经与元结、杜五郎失散了,好在国子监并不远,两人径直转回太学馆。

“落榜了?”杜甫如失了魂一般,喃喃道:“怎会如此?今科以‘罔两赋’为题,以‘以道徳希夷’为韵,我这赋写得下笔如有神……”

“子美兄,成败乃人生常态,来年再考便是。”

“可我不明白。”

两人还在说话,国子监里忽然传来了呼喊。

“覆试!”

“覆试!”

“覆试!”

起初,还只是一声两声的叫喊,但那声音迅速开始汇聚,渐渐形成了山呼雷动。

当薛白与杜甫站起身来,已觉得置身于海浪之中。

他们走出号舍,见生徒们都在喊叫着往外赶去。

街道上,原本想要离开的举子们开始重新汇聚。

有人站到了国子监的院墙上放声疾呼。

“圣人未临殿试、哥奴把持科场、王鉷严防死守!奸臣为阻断视听,今科春闱,天下布衣竟无一人及第!我等甘为立仗马乎?!诸君,随我请圣人覆试!”

“覆试!覆试!”

薛白伸手去拉杜甫,却被杜甫反手拉住,随着人群往皇城涌去。

“……”

前方忽然又是一阵骚动。

“哥奴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把持科场!更使金吾静街,欲打杀我等!我等当往永乐坊请左相出面!”

这左相,指的当然不是现在那个只会对李林甫点头哈腰的陈希烈,而是李适之。

薛白忽然意识到,李适之如今既在长安,只怕这场风波更要被推波助澜了。

他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与杜甫一起,随着人群涌向永乐坊。

满街都是在喊着“覆试”,群情激愤,已经没有人能安抚这些举子了。

“次山在那里!”

他们终于找到了元结,正站在李适之的府门外。

那朱红色的大门已经打开。

李适之面沉如水,负手站在台阶上,正亲手执着一个长卷轴。

元结神色激昂,一手执笔、一手执卷,正在奋笔疾书,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他身边,随着他的字迹高声念着。

“天宝丁亥春,元子以文辞待制阙下,著《皇谟》三篇、《二风诗》十篇,将欲求于司匦氏,以裨天监……此,亦古之贱士不忘尽臣之分耳,其义有论订之!”

一众举子渐渐安静下来,听元结那仿佛檄文一般的诗篇。

这是他们讨伐李林甫的檄文。

既然满朝官员不敢吱声,那就由他们这些布衣举子来。

终于。

“贤圣为上兮,必俭约戒身,鉴察化人,所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为?上下隔塞,人神怨奰;敖恶无厌,不畏颠坠!”

“圣贤为上兮,必用贤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長久也。如何反是,以为乱矣?宠邪信惑,近佞好谀;废嫡立庶,忍为祸谟!”

元结没有让他们失望,第一首诗篇就骂了当今圣人。

且他用字用词毫不隐讳,指责圣人荒淫恣肆、听信奸佞。“宠邪信惑”四字,笔锋则直指李林甫。

甚至直接揭开了三庶人案。

“废嫡立庶,忍为祸谟?!”

这八个字入耳,薛白有些惊讶。

他先是想到元结太冲动了,又想到元结不是没有隐忍过,但李林甫这次做得确实太过份了,若是这都能忍,这些大唐男儿也就不是大唐男儿了。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忍气吞声、受够了那些迫害之后,薛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骂圣人废嫡立庶做错了,只觉振聋发聩。

而这还只是元结开骂的第一篇,他今日要以文辞十三篇骂醒当今圣人。

薛白心中甚至有一种想要走上前与元结并肩而立的冲动,扳倒李林甫、平反三庶人案,他往后的前途也将大有不同。

然而,他仔细考虑很久之后,却是转身走了。

……

前方还有激愤的举子在涌过来,更远处,是金吾卫、右骁卫执戟而来,盔甲铿锵作响。

薛白逆着行人而行,脱离人群之后驻足回看了一眼,眼神有一点遗憾。

遗憾没有听完元结的所有檄文、没有与这些敢直之士站在一起。

但他有他自己的做法。

~~

玉真观。

“十七娘。”皎奴匆匆奔进丹房,急道:“出事了,长安举子们都在骂阿郎。”

“叫我‘腾空子’。”

李腾空正在翻阅着她师父启玄子留下的医书《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她记得师父对内腑疾症有一番注解,此时正在思量。

“阿爷哪一日不被骂?”

皎奴道:“可这次只怕不一样,听说阿郎把持科场,把举子们全都激怒了……”

李腾空放下医书,听着皎奴述说,忽然想到薛白说过那句“我近来结交了诗坛大家杜甫”,心里微微发苦。

其实她早有预料,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若能看上一个人,他迟早会到与阿爷作对的一边。

一语成谶了……

~~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坐在屏风后面。

屏风的另一边,说话的是个内侍。

“右相放心,圣人近日不在兴庆宫,到禁苑的利园赏花排曲了……只是,事闹得这般大,右相恐怕要给圣人一个说法?”

李林甫身披紫袍坐在那,脸色波澜不惊,缓缓道:“天宝五载本相便说过,李适之勾结李瑛余党,如今又是他在煽动举子。”

“此事圣人当是信的,李适之自寻死路。问题在于,满朝都认为今科无一布衣及第只怕是说不过去,右相以为呢?”

“哈。”

李林甫竟是笑了笑,他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一封封诗文。

全是地方乡贡在指责他的奸恶。

这些人尚未学着如何为国尽忠,竟已学着抨击时政了。

处置李适之很简单,但科举确实是大事,得给圣人一个解释。

“可记得上元夜,御宴上圣人与百官共饮了一杯酒?”

“右相是说?”

“你忘了吗?圣人当时称赞了百官,天佑大唐盛世,群贤毕集,文武林立……”

话到这里,李林甫提起笔,在奏折上写了四个字——

“野无遗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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