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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
随着扶苏远去北疆,胡亥奔赴南海,嵇恒的生活陡然安静下来。
接连半月,嵇恒过的很惬意。
无人打扰。
他种的秦椒已开出了花。
院中弥散着一股略显刺鼻的辛辣气味。
只是这种安静,并没有继续持续,在入夜时分,他的屋门外陡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这道敲门声并不大。
但在幽静的屋宅里,却听得格外分明。
等嵇恒穿戴好衣裳走出卧室时,屋外的敲门声已戛然而止。
四周恢复了宁静。
嵇恒看了看屋门,似想到了什么,轻松的笑了笑,出门相迎去了。
咯吱。
随着一道有些刺耳的声响。
嵇恒紧闭的屋门缓缓打开了,透过月色,他看清了屋门外的来人。
嵇恒笑着道:“深夜来客,确是稀奇。”
“请进。”
嬴政目光微蹙,看了嵇恒几眼,大步进到了院中。
嵇恒并未将屋门关上,任其继续大开着。
只是屋外已无任何人影。
进到屋内,两人都没有言语,嵇恒将烛火放到案前,将略显幽暗的大厅照的通亮。
嬴政淡淡道:“生活可还好。”
嵇恒笑着道:“没有扶苏跟胡亥在一旁,耳根子倒是清净了不少。”
“至于生活,并无太大区别。”
嬴政微微颔首。
他站在屋外,目光环顾四周,最终落到了棋布上,定睛看了几眼,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将手中酒壶放下。
见状。
嵇恒眼睛一亮,连忙伸手将酒壶接过,笑着道:“天气渐热,也该喝酒解解暑了,本以为你那两位公子走了,就喝不上了,没曾想,陛下亲自送来了。”
“善。”
嵇恒很是从容的收了过来。
嬴政面不改色。
他并没有因此怪罪嵇恒,他跟嵇恒之间的关系,从来都只是买卖交易,并不掺杂其他,因而自没有太多规矩。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嬴政长身而立,淡漠道:“朕要知道后续。”
他的话很直白,也很简单,但充斥着不容置疑跟霸道。
嵇恒轻笑一声,并没有放心上,反倒乐呵的开了一壶酒,很是享受的押了一口酒,而后才道:“陛下想知道那些后续。”
“全部!”嬴政目光冷峻。
“那陛下知道些什么?”嵇恒手捧着酒壶,并不受什么影响。
“你想告诉真的,朕都已知晓。”嬴政道。
嵇恒手指轻轻敲击着酒壶,淡然道:“那陛下是想问军功爵制的事情了,军功爵制某种程度而言,并不适用于全国了,只适合在军中。”
“这一点我知晓,陛下同样很清楚。”
“所以我给扶苏提了一个想法,通过兑现一定的功禄,来解决大秦军中积弊良久的功赏,同时借此对军功爵制做一定的修正。”
“虽然会耗费大量钱粮,但总体而言,对大秦利大于弊。”
嵇恒简单说了一下。
只是嬴政并未有任何反应。
显然对嵇恒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
嵇恒并不意外。
有些前提还是要说明的。
他继续道:“军功爵制的后续,我先暂时不急着谈,陛下恐对我指使诸公子去做编纂之事有些不满。”
“或者说。”
“陛下对诸公子早已有了安排。”
“而我前面的横插一手,却是让陛下心生了不悦。”
“帝王家事,的确不是我这种斗升小民能掺和的,也的确是犯了忌讳,不过有的时候,总是要做出取舍的。”
“笼中鸟再精美,也只是笼中鸟。”
“唯有放出笼子,才能体现价值。”
“你这是何意?”嬴政道。
嵇恒轻笑一声,并没有太多解释。
他作为过来人,是知晓一些事情,历史上始皇对这些公子进行了‘封赏’,不过跟周的封赏不同,大秦的封赏是虚封,大秦的公子只能享受封地内的田租,并不能参与封地内的军事跟政治。
只是胡亥继位后,一令诏书,将这些兄弟都叫了回来。
然后一并杀害了。
而这种安排,始皇早就定下了,因而他让公子高等人去编纂书籍,去谋取爵位的举措,引得嬴政很不喜。
嵇恒脸上笑容一收,神色变的肃然起来。
他沉声道:“有些事让大秦公子来做,在我看来,更为合适,眼下也只有他们做最合适,其他人去做,只怕会引起很多非议跟猜忌。”
嬴政目光微凝。
他并没有就此多问,只是冷冷盯着嵇恒。
嵇恒痛饮了一口,缓缓道:“陛下一扫六合,一统八荒,但在我看来,做的并不够。”
“天下一统,不仅要靠武功,更要靠文治。”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甚至于。”
“天下需要两次统一。”
“一次是武。”
“一次是文。”
“大秦目下做到了武,靠大秦铁骑,横扫了天下,但大秦的文,却始终没有做到统一天下,虽然陛下推行了‘大一统’之政,然大秦的文,太过强势,太过霸道,为天下人所憎恶。”
“因而难以见成效。”
“而且”
“所谓的大一统之政,在我眼中,是势,是道。”
“但不是术。”
“正确,但过于压人。”
“至于陛下想知道的后续,便是我认为的‘文治。’”
“文治?两次统一”嬴政轻语一声,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嵇恒淡淡道:“文治分势跟术,大秦的大一统之政是势,裹挟天下之势,借助强权强推天下,但手法过于霸道,因而当通过后续一些政策,以术的形式,刚柔并济,继而将文治彻底落实。”
“以文再扫天下!”
“继而实现文武并济,让天下真正统一。”
“相较于武功,文治更为柔和。”
“也更为致命。”
嬴政咀嚼着嵇恒的话,眼中若有所思。
他已大体知晓了嵇恒的想法。
嵇恒之意,便是他过去的‘文治武功’,其实都偏向于‘武功’,缺少了作为调和的文治。
只是文治的术又指的什么?
一念间。
他想到了嵇恒前面提到的‘编书’。
嬴政沉思良久,凝声道:“朕若是没记错,当初你曾说过‘天下失官,学在四夷’,周朝中后期,天下伐交频频,未尝没有这些‘学在四夷’的士人推波助澜,眼下天下一统,自当收回周王室丧失的权威,岂能再任其旁落?”
“若是大秦按你所为,如何保证天下不乱?”
“士人倨傲,身怀野心。”
“若过于偏向文治,天下治理会更难。”
嵇恒摇了摇头。
嬴政的担忧,嵇恒是知晓的。
嬴政认为一旦将知识大量下沉,注定会催生出大量的‘士人’阶层,士人一向不安于沉寂,到时天下不仅得不到安宁,反倒会越来越乱。
甚至重蹈周朝覆辙。
嵇恒沉声道:“陛下的担忧是正常的。”
“但周朝士人之所以有这么大影响力,除了为贵族上层掌控的知识下沉,还有就是大多士人本身为贵族,士人的数量相对较少,因而在他天下出现动荡时,这些士人自认高人一等,所以才能挥斥方遒,激昂文字。”
“然大秦的文治跟‘学在四夷’不一样。”
“学在四夷,终究还是以贵族为门槛,只是从上层贵族沉到了寒门贵族,但这究竟还是贵族之间的游戏。”
“真正的底层能参与的很少。”
“而大秦的门槛很低。”
“低到最终是人人都能识字。”
闻言。
嬴政目光微凝。
嵇恒的这番话,有些过于夸张了。
嵇恒并未在意嬴政的脸色变化,继续自顾自道:“大秦的文治当扎根在大秦的土壤上,而这百来年里,大秦奉行的是法。”
“是商鞅创立的制度。”
“亦如当年商鞅的军功爵制。”
“人人有爵,便等同于人人没爵。”
“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等到天下人人都能识字,到那时跟现在的人人不识字又有何区别?大秦真正核心的律条、法令、以及更深层次的算术、军事,终究只能在学室才能学到,大秦学室培养的是精英骨干。”
“而我的建议只是入门。”
“两者之间是有着泾渭分明的鸿沟。”
“只不过这道鸿沟要真正修成,还需要不短的时间,而这段时间,同样能为大秦所用,便是我提出用来安抚军中的。”
“距离真正实现人人能识字,少数十几年,多则几十年,而这一段时间,便是大秦赏赐给关中士卒的功赏。”
“等几十年之后,识字变得廉价,到时谁还会把能识字看的很重?”
“而这才是大秦的文治!”
“目的。”嬴政并未被嵇恒的话蛊惑,直接了当的问道。
嵇恒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一抹冷冽,他沉声道:“此举就是要将过去天下深入人心的士人体系给击溃。”
“将士人引以为傲的傲气彻底磨平。”
“将天下除了少部分外,都拉到同一水平线上。”
“皇权之下,一律平等!!!”
闻言。
嬴政目光微动。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眼神陡然变的深邃。
嵇恒长身而立,神色带着几分倨傲,傲然道:“文治,目的是搭建大秦自己的文化体系,而非是继续沿袭旧制。”
“士人体系也好,贵族体系也罢。”
“终是旧制。”
“这套体系并不适合大秦。”
“秦国立国之后,一直想跟中原亲近,甚至是有意的效仿,但最终秦国积贫积弱,等到秦献公、秦孝公时,秦国彻底放弃中原那一套体系,启用商鞅,重新搭建了大秦的体制,继而秦国才渐渐拥有问鼎天下的实力。”
“眼下大秦面临的困局跟过去秦国是一样的。”
“大秦学不会关东那一套的。”
“越是受其影响,大秦的实力只会越弱,最终在自我怀疑中,整个帝国逐渐瓦解,而后不复存在。”
“大秦要的是自己的文化体制。”
听到嵇恒的豪言壮语,即便是嬴政,都不禁有些心惊。
嵇恒的野心太大了。
大到疯狂。
他好奇的问道:“你可知这番话若是传出,会遭至多大的非议?又会遭受多大的憎恶,你就当真不怕死?”
嵇恒笑了笑,轻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我本就死过,又岂会怕死?”
“有死本就无足轻重。”
“而且我身处咸阳,若在这里都能出事,只怕到时死的人,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的。”
嬴政哈哈一笑。
他并未就生死过多言语,继续问道:“你所说的新的文化体系又是什么?”
嬴政的神色相较前面已严肃不少。
嵇恒的话,已勾起了嬴政的兴趣,也让他充满了好奇。
嵇恒没有急着开口,举起酒壶,大口的痛饮了几口,这才继续道:“法律从某种程度而言,当是维护道德的底线,所谓道德其实就是公序良俗。”
“过去天下遵守的公序良俗是礼。”
“随着周王室失权,社会的公序良俗渐渐崩坏,礼制崩塌,但随着孔子著春秋,创立了儒家,同时采取有教无类的教学,儒学渐渐替代了‘礼’,也渐渐为关东诸侯接受,说是儒,其实依旧是礼。”
“只是以‘儒’代称。”
“两者之间并无太大的区别。”
“儒之所以能这么快为关东接受,是因为其本身就是周礼,而关东受周礼影响很深,民众同样,所以关东先天就有儒学的基础,只是改良后的周礼,依旧只适合驭民,并不适合治国。”
“随着天下格局渐渐明晰,关东诸侯为了安民,也为了自身政权稳固,便开始有意在底层宣扬礼学,继而让儒家渐渐势大。”
“但礼也好,儒也罢,都没有具体标准。”
“一切随心。”
“就算是君主也难以掌控标准,甚至可能遭至反噬,为天下所谓的‘公序良俗’所逼迫让步。”
闻言。
嬴政目光微沉。
这同样是他不喜儒家的原因。
当年他设立博士学宫,启用了不少的儒生,然则这些儒生却借着各种典籍,不断抨击大秦政策,俨然把自己视为道德化身,将自己置于律法之上。
而这也是彻底激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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