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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左倒没有太多惊诧,当初他射出那四箭的时候,就知道可能会有两个结果。

一个是对面也是君子,投桃报李,亦或是惺惺相惜,放弃追击。

二就是对面是群小人,根本不在意他留手不杀之情,继续追击。

后面的人追来,也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之一,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件事不惊诧,车左对于公子朝仍旧可以笑出来一事颇为赞叹。

前途未卜、生死难知,尤其是公子朝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可能实现的时候仍旧可以笑着说车左误认了君子,这一点车左觉得自己万万难比。

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没有公子朝那样的身份和雄心。

有时候死是最容易面对的,雄心的绝望才是难以面对的,至少比死更难。

“公子言行,当真是虢山崩塞大河而面色不改。”

赵国没有泰山,赵国的人也很少谈论泰山,三晋之地的故事大多和王屋山、太行山有关,譬如愚公移山。

而虢山崩算得上是三晋十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车左用虢山崩塞黄河一事作为泰山崩于前的意思,正合他晋人的身份。

公子朝从后面收回目光,苦笑一声喃喃道:“你那年也曾去看虢山崩后的大河,月余之后,还会变色吗?”

“我从墨家南济水一战大获全胜、中山、蛮楚对对魏开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事去矣。南济水一战墨家不胜的那般利落,我还有成事的可能。可那次墨家大胜,我就知道我要坏事。”

“如今已太久,我哪里还能变色?”

车左略一思索,还是难以理清南济水一战和赵地之事的直接关系。

公子朝摇摇头道:“他们忌惮你的箭术,不敢靠的太近。只是他们既然敢追来,定是有了对策。我等四人,能以一敌三十吗?”

他说的三人,便是车左、御手,车右和他自己。

这其中车右的地位最低,遇到紧急的情况,还需要下车去修理马车,但能跟在他的身边,也自然是好手。

车左摇头道:“若在市井搏杀,我以一敌二十并非难事。可对方出身军旅,又是墨家那边训练出来的,我做不到。除非四人同心同力,配合默契且有阵法,或有可能。”

公子朝嘿了一声道:“那就是没办法了。”

回头看去,那些追击的人离得恰好在二百步内,又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就是如同野狼一样跟着,反正马匹载人比起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拉车要更轻松。

车左躬身道:“我们的确不能杀死后面的追兵。我听说过墨家的军制,他们军中掺有墨者,即便剩余三五人,只要有墨者存在,便可以死战到底。”

“不过我们虽不能杀死他们,但公子若有去处,我们必当拼死相护。”

公子朝摇摇头,以手抚额道:“隐于山林,我一人只会狩猎,却不懂稼穑、捕鱼,难以存活。”

“至于他处?”

这个问题在出逃的时候他就想过。

“田氏把田午都交出来了,齐国去不得。”

“魏击可为将军,却不能为君主,魏国也去不得。”

“楚国的话,去不去也没什么用处。楚地到处都是墨者耳目。”

“我是想去燕国的。”

车左不解道:“公子隐于山林,是因为山林中的公子依旧是公子。”

“公子不隐于市井,是因为市井中的公子若能隐那就不是公子。”

“公子去燕国,那是要以公子朝的身份去出仕?”

公子朝摇头道:“不止如此。墨家在北境,赵国向北已不可能。”

“向东,齐地的事,泗上墨家必要干涉,魏韩也不允许赵国向东。”

“赵国的强盛,只剩下一条路可选。定中山,结齐分燕。”

“我去燕国,燕侯若敢收,那么我那兄长就有口实逼迫燕国。若不肯收,我也只能隐于山林,可你们若留下与追兵周旋,我又难隐山林,所以要么出仕,要么就死。”

车左想到之前公子朝的那些话,奇道:“公子刚刚说,齐地事,离泗上墨家太近。若是结齐攻燕,怕是泗上以非攻弭兵为名干涉,齐国又哪里敢?”

公子朝大笑道:“你之前不是说君有兼体之分吗?我正是要让天下君主,为利而一心。”

“经此一战,泗上墨家已是万乘之国,可参与天下纷争之无爵之侯。”

“赵齐结盟攻燕,泗上若干涉,魏韩楚必要担忧泗上又强,定然对泗上开战。到时候,天下局势就是赵、魏、韩、楚、齐、越,对抗泗上墨家、西秦、姬燕。比起现在的局势,总归要好看的多。”

“晋阳一战,唇亡齿寒。智伯与韩魏盟誓于天帝,还不是一样为了各自的利而背盟?这也是一样的道理,魏赵现在不能结盟,是因为各自的利;将来那样可以结盟,还是因为利。”

车左似乎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又想了之前的那些话,惊道:“公子于燕,那些与公子一同起事的贵胄就不可能会被公子章饶恕?”

公子朝哈哈笑道:“你或许不会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一定如同墨家那些书中写的一样,蠹虫、脏脏、无耻……”

“我和田午不一样。田午那是想当齐侯为一,当不成齐侯宁可让齐国和他一起毁掉也要干掉死敌田剡。”

“我呢,我若有机会做赵侯,我一定会做,哪怕起事、拉拢魏国、给予重贿。而一旦事不可能成,我当不成赵侯,那就让赵氏强盛、赵国立于这纷争乱世。至于私仇?”

公子朝放声大笑,许久才道:“我和兄长有私仇吗?不过是争权罢了。我和他没有私仇,若不生于公侯之家,当然可唱《棠棣》。”

车左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其中的道理。

田午那是公私不分,这样的人不是当不得齐侯,但却永远成不了齐桓。

公子朝和公子章没有私仇,只有权力驱使的敌对,只是有些话,公子朝自己可以信,即便公子章也信,他公子朝也一定要死。

这时候投降,去和公子章摇尾乞怜?

想到公子朝平日的作为,车左心道,若只是甘愿摇尾乞怜,又何必放着赵国最大的封君不做,去做叛乱者?

只是,公子朝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或许,是真的。

或许,是事情已经必败,为自己找一些欺骗自己的理由,而想要让别人相信,自己先要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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