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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晚。
鱼已出锅。是一道酸汤梅子鱼,出自子素之手。
那时,子素推不过三喜的请求,应接下来了。她放下书卷,先进屋将庒琂臭骂一顿,之后,撩起袖子去厨房杀鱼。等庒琂难以为情地行至厨房,看到三喜帮忙生火,子素则在配菜桌上研裹调料。那鱼摆放在桌旁,似未曾死绝,尾巴还微微跳动。
庒琂立在厨房外的窗下,透过纸窗破孔往里窥看,她那影子印在窗上,子素怎没发现?
于是,子素手里忙乎,嘴里却这样说:“以管窥豹,岂能见全身?”
庒琂“噗嗤”笑了,隔着窗道:“我是以纸孔窥鱼,目光是短浅些,却也集中,专注看姐姐的手法。”
说呢,飘然转入厨内,撩起袖子,帮子素把盐巴、姜蒜等物放入碗中。
子素道:“可瞧清楚了?”
庒琂道:“就算我瞧百遍千遍,也学不来姐姐的厨艺。看姐姐这么做,倒觉得简单,真要我弄,必定弄不出来。”
子素笑道:“那你瞧个什么?”
庒琂道:“一孔之见,以蠡测海,将姐姐想象成我自己,便能瓮出一片天来。”
子素啐道:“我只说刘义庆的‘以管窥豹’四个字,你就这般讽刺我,‘一孔之见’怎么不说我心胸狭隘‘明察纸窗剪影之秋毫’呀?东方朔的‘蠡’再大也堵不住你的海口,净歪理邪说。难怪西府三老爷被你气到了。”
庒琂羞赧,嗲了一声。
子素道:“你出去吧,过会子熏得一身油酸味,过去了人家得嫌弃你。”
庒琂道:“就算我满身包裹瑶池香草,也未必招人喜欢。我帮姐姐的手吧!本该我来做,现让姐姐脏了手脚,我心里过意不去了。”
子素“去”再啐一声,道:“得了,别卖乖!我不吃你这套。”
庒琂莞尔一笑,走去对三喜道:“你出去打清水吧,准备着给姐姐洗手。这里头的脏活儿,我来做。”
三喜不依。
子素只管笑,末了,催三喜出去。余留着两人你说我往,将下锅前准备的东西继续准备着。
子素每一道工序,庒琂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若真详细记录这道菜的做法,庒琂也能粗细列出些步骤来:
略去杀鱼外,庒琂来时见子素在调制料酒,用的是寿中居存放的炎黄糯米酒作根,盛有半碗,加入五年陈酒三勺,另入镇海陈醋两勺,将之搅匀,数出九颗时新的红杨梅泡在里头。接着,拿出三枚山东大蜜枣去核捣烂,切入半块儿蜜饯柿子饼,一勺菠萝膏,再注入一盏竹叶清茶,茶水须是温的,停当,碗上蒙一层湿水纱巾。此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切姜片、蒜片放到另一个碗中,加入芝麻、枸杞、香菜叶子,拌进些许猪油。
此处尚未完结。她洗净锅,让把火烧旺,锅红透了,倒入猪油,油开了心花,先放入姜片蒜片等料,闷出香来之后加入八角、陈皮、香叶、白果,以小火翻炒。约过一会子,又加一回油,注入清水,煮至沸腾,出锅。这节,她称之为“煮头料”。
子素说:“鱼香不香,看这功夫了。火大了要烧糊,火小了沁不出味儿来。少了一点半点的料,香味便也不浓郁了。”
这般说,一切刚刚恰好。可见子素心里有算计,每一步每一料,心中有数。
庒琂心里暗叹:曾几何时,子素也是个大门户千金小姐,怎会这些旁门厨事呢?
有时,庒琂很是羡慕她,琴棋书画,她样样熟悉通学,诗词歌赋不在话下,才情兼并。不知日后谁人能娶到她?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如今,头料已煮好,她又去把鲜杨梅洗出一碗来。
是的,那是一碗黑黝黝的鲜杨梅,黑中泛红,跟南边老家种植的果子一样。可这里是北方,怎会有呢?还如此新鲜。
庒琂问子素:“这些佐料和杨梅,姐姐从何处得来?”
子素说:“佐料从寿中居挑来的,这杨梅据说外头上供,东府和北府留下一些,端来给老太太尝。我顺手拿了。老太太有苦心,我也有苦心,不知你明不明白?”
庒琂神色沉下,怔怔的看子素。是呀,南边的歌谣不是常唱么:梅子,梅子,生于南枝,雨后青绿,三月酸,四月甜,年年见,最相思。
子素见庒琂不语,心里很是高兴,觉得庒琂明白自己的意思了,那是提醒她不忘出处呀!子素道:“我们自个儿吃的自然要做正宗的才可口,给别人吃的,随便加什么柿子饼,蜜枣,我酸死他的口,虫烂他的牙。”
庒琂并没听到,思绪飘在旧时的回忆里。
等醒神过来,子素已将鱼和酒碗料子端到灶台上。
子素催促道:“把火烧旺些!”
庒琂听到,手脚紧张不已,胡乱找些柴投入灶中。一时间,那灶里塞满干柴,闷住了火心,滚出浓烟。三喜从外头提水进来,还没入门,已被呛到了。
她放下水桶,道:“哎哟,打开头看还以为我们屋里起火了呢!”
说着,三喜去把灶里的木柴移了些出来,又拿吹筒对里头吹,没一会儿,火起来了。
子素在灶台后面咳,等顺了喉咙,对庒琂道:“姑娘,你边上去吧,别给我添乱了。”
庒琂捂嘴鼻,笑道:“我要看着,吃不着,须看饱。”
子素不管她,等火烧旺了,将油放下锅,又把鱼放进去,过油煎着。略让鱼皮焦黄,放入头料,闷上两杯茶的功夫,最后放鲜杨梅,再盖上木锅盖。
要出锅时,子素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没放,问三喜道:“鱼腥草的根怎没拿呀?”
三喜左右翻看,寻了一遍,跺脚道:“我竟忘了拿。等着,我找菊儿姐姐要去!”
说完,三喜如烟一般跑去了,过了一会儿,菊儿喜乐笑脸的跟她回来。
菊儿一进厨房门,赞叹道:“哎哟,我的姑娘!你们做的什么鱼,竟这样香。”
子素笑嘻嘻的,没往常那般冷淡了,道:“梅子鱼。”又对三喜道:“拿回来没有?”
三喜正要回话,菊儿道:“巧了,园子里的臭草被我挖完了,大姑娘那边的人去找没找到,知道我拿了,便来寻我要。见桌上放着,全拿走了。”
子素听毕,怏怏不乐,道:“赶着时候了。她们要那东西做什么?未必东府也做鱼?”
菊儿道:“说是表姑娘热病没好全,前些日子还吃这个,自然不能断。她们东府滚园里有,怕是被挖光了吧!虽说没你们要的臭草,也香得叫人流口水,真加那东西,未必有这样香。姑娘,教教我吧,明后日,我做给老太太吃。”
庒琂捂嘴笑。子素道:“那你向姑娘讨方法吧,都是她的主意。”
庒琂微愣,幸好才刚注意鱼的做法,不然此刻还应不到话了。于是,便把过程给菊儿说。菊儿听了,欢天喜地,也不久留,一溜烟的回寿中居了。
子素笑道:“油腥的东西,拜佛的人也吃?”
此话说的正是老太太如今信佛的事。庒琂听了,笑而不语。
当下,鱼出锅,在盘子里摆好,将盘子边缘的油滞擦干净,快手盖上盖子,予以保温。遂后,三喜拿来食盒,就此装入。
那时,日已西沉,外头金况况红彤彤的映一屋顶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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