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一往而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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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长生恭敬地站在叶老太爷身前，拱手而立。

这是灵堂大厅后的一个偏殿，现在屋子中只有上官长生和叶老太爷两人。

上官长生在家族之中也被称作老太爷，只是面对眼前的这个老人，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再以这个身份自居。

在叶老太爷面前，镇灵国所有人都是孩子。

叶家的老祖宗，不论是年龄还是辈分，都要比上官长生大。

上官长生还记得，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叶老太爷就已经是个老人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看上去依旧如同当年，垂暮，但是不老。

上官长生手心微微出汗，思考着接下来要说的话语是不是妥当。

“老爷子，天养的事，我也觉得很痛心。请节哀。”

“都是命。”叶老太爷的话语声响起，低沉但不暗哑，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我这孙儿命不太好，这对他来说倒是一种解脱。”

解脱？

上官长生仔细思考着叶老太爷话语中的含义，却是半天没有想明白。

他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了叶老太爷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如水般沉静，如时光般悠久，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让他心中一颤。

不好开口啊。

上官长生心中一叹，此时此刻，他竟是不敢开口提及那件事。

退婚的事。

“说起来，我家的小叶临，和你孙女还有婚约在身吧？嘿嘿。”叶老太爷忽然开口，说起了上官长生心中一直想要提及的话题，只是那声嘿嘿冷笑让上官长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

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发出的不屑冷笑？

抑或只是单纯地发笑？

“是的，这还是当年老爷子您订下的婚事。”上官长生点头应道。

叶老太爷微笑不语。

上官长生等了片刻，斟酌了一下词句，道：“只是想不到，我女儿生的是一对双胞胎。老爷子，您看这事……”

“哦，双胞胎啊，挺好的。”

上官长生感觉到自己在眼前的老人面前没有丝毫的话语权，完全被他的节奏带着在说话，不由得微微心惊。

这样下去不行。

上官长生一咬牙，低头不去看叶老太爷那沉静的目光，开口道：“当初订下这门婚事时，还是指腹为婚。若是个男孩儿，则是义结金兰，若是女孩儿则结为夫妇。眼下我有两个孙女，老爷子，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啊。”

“哦？”

“镇灵国律法，男子只能娶一妻。若是吉祥和如意都嫁过来，势必有一个只能做妾。老爷子，这对她们两人都不公平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吉祥如意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不希望看着她们两人将来因为这桩婚事反目成仇，互相记恨。”

上官长生深吸一口气，道：“所以，我想请老爷子同意晚辈一个不情之请。”

终于要说出来了，上官长生如释重负，再次抬起头来，直视叶老太爷投来的目光，道：“我想取消这门婚事！”

叶老太爷指节轻叩椅边，开口道：“外面何人？进来吧。”

没有回答？

上官长生心中一沉，转头看着门外。

一个丫鬟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颤抖着开口道：“老太爷，两位小姐，不，不见了。”

这是先前带着吉祥和如意去往叶家别院的那个丫鬟，上官长生先前见过。

他面色一变，急道：“不见了？”

“是，是的。哪里都找过了，没有找到。”小丫鬟带着哭腔，声音中透着惊慌失措。

这里是叶家，上官长生不好动怒，只得强压怒意，转身看向叶老太爷。

“丢不了。”叶老太爷嘴边露出意味深长地笑意，“还不快安排人去找？”

“是！”小丫鬟如释重负，带着老太爷的命令快步离开了屋内。

叶老太爷看着上官长生，笑了笑：“看来两个丫头，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什么？”上官长生心中有些焦急，没有明白叶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

“老爷子，我得去找吉祥如意，先行告退。”

“说了丢不了。”叶老太爷淡淡地说道,目光依旧沉稳如千年的寒潭，“这里是叶家，一切都由我来安排就行。”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命令的意味，上官长生也只能点头：“依老爷子。”

……

叶家别院位于主宅后方，连通青叶山。

这里和主宅相距颇远，中间甚至还隔着一座幽静的小林子，向来是叶家的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

叶临母子现在就住在别院之中。

安排吉祥和如意到别院休息是叶老太爷的意思，几个小丫鬟先前还暗自私语，是要让她们和小少爷见见面才安排过来的吧？老太爷真是好心思。

只是现在她们都笑不出来，甚至想哭，因为上官家的两个小姑娘消失不见了。

别院就那么大，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大丫鬟凝翠脸色苍白，想着去屋中问问主母，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件心思。

“凝翠姐，哪里都找不到，怎么办？”小丫鬟带着哭腔，先前就是她带着吉祥如意来到这里，现在人不见了，她心中如何不惊惧？

“哪里都找过了？”

“是，别院就这么大，每一处角落都翻过来了。”

凝翠皱着眉，看向别院深处。

那里是连着后山的一扇铁门。

小丫鬟顺着凝翠的视线，有些不可置信道：“那扇门平时都是锁着的……”

“少爷呢？”凝翠忽然问道。

小丫鬟一愣，道：“上午就没见到……”

凝翠点点头，走向那扇铁门。

铁门没锁，应该说是锁被人打开过。

小丫鬟一惊，继而恍然大悟：“应该是少爷上午去了后山，这才把锁开着的！”

她心中惊喜，既然门开着，那这两位未来的少奶奶应该是贪玩跑去后山了吧？

凝翠面色如霜，低声吩咐道：“叫护院派两组人，不，四组人，天黑之前一定要找到！”

小丫鬟闻言，想到了些什么，面色刷地一下惨白。

叶家位于青叶山中，自有封印阵护着宅院。

可是叶家宅院外的山中，指不定会有些什么奇怪可怕的野兽存在。

凝翠打开门，看着院外的雨丝，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

叶家后山，叶临独立在一座坟地之中。

这里是叶家祖坟，现在这片坟地中要新添一座墓碑了。

他的身前是一座新修的墓，墓碑上还未刻字。

这是他父亲，叶天养将要长眠的地方。

叶临这两天很难受，天天跑来这里，在这座新墓前一站就是好久。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来看看。

父亲的遗体摆放在灵堂的棺椁之中，等着明日下葬。

他不明白，为什么前几日还和他有说有笑的父亲，如今已然再也无法醒来了。

生命无常。

这是老太爷跟他说的，他听不懂。

但是他知道，父亲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不想呆在灵堂之中，每当看到那樽黑色的棺椁，却看不到里面躺着的父亲，他就很难受。

所以他别扭地违抗了母亲和老太爷的意图，每天都会偷偷躲在这里哭泣。

他觉得在这里，才能够感到心安。

一点雨丝落在他的脸上，继而是千万点雨丝，青叶山苍茫一片，又是一场雨。

叶临没有带伞，默默地擦干眼泪，在心中跟父亲做了告别，准备回去。

顺着铺满青石板的山道而行，叶临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弱。

这是叶家别院通往坟地而修建的山道，平日里少有人走过，显得格外幽静，青石板上长满青苔，因为下雨的关系有些湿滑。

“还是赶紧回去吧，爷爷说过，下雨天黑之后，后山很危险。”叶临喃喃自语，正准备加快脚步，忽然看到山下远处，两个陌生的身影，偏离山道，走向了青叶山泥泞的山路。

那是两个没见过的小姑娘。

叶临一愣，天快黑了，又下着雨，怎么会有两个小姑娘出现在后山？

她们也没有沿铺满青石板的山道而行，而是走上了青叶树掩映的山路之中。

叶临有些担心，虽然隔得很远，但是看她们两人的模样，似乎跟他差不多年岁。

她们不会出问题吧？

他想着要不要回去禀告母亲，但是想到这两天母亲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放弃了。

“叶临，要成为一个勇敢的男子汉啊。”

“爸爸，你说什么？”

“遇到不合理的事情，看到需要帮助的人们，你要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明白吗？”

“不明白。”

“那就记住，遇到别人陷入危难，就要尽力去帮助别人，这样才能叫男子汉。”

“哦，记住了。”

“要保护好妈妈哦。”

“爸爸……”

“什么？”

“我一定会做到的！”

“好，这才是我叶天养的儿子。”

想到和父亲说过的最后一席话，叶临皱了皱眉头，向着那两个小姑娘消失的方向走去。

……

吉祥和如意手牵着手，偷偷摸摸地走出了那扇开着的铁门。

她们是从屋子的内门出去的，一路上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两人惊奇地发现门外居然是一条修建好的青石山道，商量之下，两人决定不沿着这条山道走。

“要是沿着这条路走，肯定会被大人找到的，我们往山里面走走，走远一点，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好的，姐姐。”

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挑了处看起来比较平坦的山路，忍着下雨后满是泥泞的道路，手脚并用，向着青叶山深处而去。

天色越发黑暗，雨也大了起来，在青叶树满布的山中，如意也不清楚已经过了多久。

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又冷又饿，如意走着走着，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姐姐，我饿了。”

她们已经走了好久，听着山中不时传来夜鹰的啼鸣，窸窸窣窣的，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她们幼小的心灵。

“姐姐，我们回去吧，我好怕啊。”

吉祥也有些怕，但是感觉就这么回去太没有面子了，抱了抱满脸眼泪的如意，从怀中掏出一块糕点，说道：“吃吧，饿了吧。”

如意接过糕点，奇道：“哪来的？”

“刚刚走的时候，在桌上拿的，我这还有好多，够我们吃好几天的呢。”

吉祥得意地说道，这些糕点是先前叶家丫鬟拿给她们的，她出来的时候偷偷拿了一些藏在怀里，打算当作这几天的口粮。

如意吃下那块甜糕，感觉没有那么饿了，却是更加想念温暖的屋子和暖和的被褥。

两人躲在一颗大树之下，冰冷的雨水透过树叶打在她们身上。

吉祥想要再拿些糕点出来给妹妹吃，也许是因为太累太冷的缘故，她的小手一抖，装着糕点的手绢滑落，那些糕点掉在地上，扑簌簌地向着有些陡峭的山下滑落。

这下没有吃的了……

吉祥小嘴一瘪，看着散落一地的糕点，有些想哭。

但是想到身边的如意，她强忍住了流泪的冲动，而是笑道：“没事，捡起来还能吃的。”

如意乖巧地点点头，和姐姐一起弯腰捡拾着那些糕点。

可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山路上太滑，如意在弯腰时没有注意，一下子没有站稳。

“呜恩！”

如意发出一声如同小兽般的惊呼，跌倒在地。

吉祥见状赶忙跑到她身边：“没事吧？”

“姐姐，脚好疼。”

吉祥小心地解开如意的鞋袜，左脚脚踝处已经肿起来了。

“吹吹，不疼。”吉祥在如意脚踝边吹了几口气，安慰着妹妹。

她把如意连拖带抱地弄到一棵大树下，将先前捡起的一块糕点上泥水擦去，只是这些糕点掉落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内里都是泥浆，如何还能再吃？

吉祥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四周都是青叶树，看上去很安全的样子。

“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吃的回来。”

如意摇头：“我一个人害怕……”

吉祥笑笑：“我就在旁边找找，一会就回来。你遇到情况就喊我，我能听见的。”

如意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吉祥起身离去，想着说书先生讲过的那些故事：“在荒山野外，应该能找到些果子的吧？”

她心中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吃的，不过就在周围找找，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毕竟要在山里躲上好多天，没有吃的东西可不行呀。

吉祥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向着前方走去。

青叶山的山路上长满了青叶树。

这些树看起来差不多高，就连样子也都很像。

再加上天色昏暗，又下着蒙蒙细雨，吉祥走了没多久，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高声喊着如意的名字，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林中回荡。

看着四周仿佛一模一样的树林，吉祥开始害怕起来。

她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这么远了，想到如意一个人在树下面肯定很害怕，不由得心中焦急万分，脚下不停，向着回忆中来时的道路走去。

……

如意在吉祥走后，才自己小声地哭了出来，她的脚真的很痛。

关键是，她还很饿。

她拿起一块沾满泥水的糕点，犹豫着咬了一口。

香甜与苦涩两种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这混合的味道实在不好，尤其那苦涩之中还满是咯嘴的泥沙。

她咬了两口，感觉真的咽不下去，又吐了出来。

“姐姐，你在吗？”

她等了一会，高声叫道。

没有回答。

如意感觉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