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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宫里有座华林苑,这里曾经是恶鬼案的陈尸现场,可经季节轮换,命案未破,冤魂却已不在此处流连喊冤,哪怕是冬季,丹碧凋枯、云天黯寂,华林苑里总不失美轮美奂的楼阁殿宇,那铜铃声声,永远不是悲号,似乎因为这样的音乐,魂魄就轻易地抛却生前的执迷,从此奈何桥尾,忘川河西,地狱和神苍之间,游魂有了片刻的安静……华林苑不是能够让游魂栖息的净土。司空木蛟,三皇子,他现垂足坐在奈何桥上,看那条蜿蜒的清渠,潺潺而去,他在水中的倒影扭曲残缺,有如已经下了地狱。华林苑的奈何桥,是皇帝亲自题名,无人能知此桥因何得名,桥下也没有血池,奈何桥于是就失了崇高的地位,可人们总被这个名字影响,桥上于是鲜有人通行,都怕过了这桥,不久便将步入地狱,有时候司空木蛟觉得这样的敬畏非常滑稽……桥上的人经经过过,没几个死的,从来没有机缘过这座桥的人,又大有可能死于非命。奈何桥,过与不过,都是如此,因此才有奈何之名,徒奈何,生前已在事非台,入坠江川莫泣哀。三皇子坐在在奈河桥上,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正常。突然,身后有人说话,她的身影落在奈何桥下,如同在已经稀薄的血色里,逐渐有了生气,魂魄就要成长壮大了。瀛姝其实,只是站在了桥上,她看见的波光漾纹里,洋溢着鲜活的气息,黑青的灵活的小鱼,小心翼翼一点点上浮的乌龟,水里映出的身影都很模糊,更看不见眉宇眼窝,那经意不经意间的一眼,浪花小沸处,似乎有张面孔,面孔冲她笑着,瀛姝便也笑了笑,这时风忽然停了,她微笑的影子,清晰落在了水面上。司空木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瀛姝真的会来。从乾阳殿出来,他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生来首次意识到原来世上还有让他感觉畏惧的事,他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父皇,储争也只有成败无关生死,这是他的母妃灌输给他的自信,他身后有长平郑这样的母族,从来就不需要像太子似的夕惕若厉,最是无情帝王家,注定他生来就会面前冷酷的权争,他的对手就是他的兄弟,但很多人,其实根本没有资格站上擂台和他较力。他大有胜算,而且退路宽敞,即使不慎落败,也大可从容地转身。可是刚才他在父皇面前,如坠冰渊,“宫中法度”、“死罪”,等等森冷的字眼凿进他的耳朵里,原来母妃也可能被父皇处死!生死予夺不是母妃手里的权杖,长平郑似乎也没有实力足够和皇权抗衡。“三郎。”外祖父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要太担心,陛下不会因为这事降罪夫人,否则今日就不会跟我们说那番话了,不过此番,夫人的行为的确触怒了陛下,你最近莫往长风殿去了,我会让你外祖母入宫,安抚夫人的。你听清楚我的话,王斓那个孙女,她早就知道益州军失利的事,如今她还知道了夫人是因何受惩,无论是朝堂还是内廷,多少机要她都了如指掌,足见陛下对她的信任,你试着和她接触,争取她的好感。”“在此时么?”他能听出自己的声音竟然还是颤抖着:“母妃打探机密已为父皇警告,若我再意图笼络中女史……”“夫人她是宫眷,但你却是皇子!而且在我看来王五娘行事极有分寸,机警过人,她要是愿意和你见谈,说明陛下根本就不会介意,有的事你也不必很去试探,但想来,为子者担忧惹亲长厌怒,焦虑不安,向中女史请教应当如何悔改,这样的举止合情合理。”外祖父教他的应对之策,没有打消他的忐忑和顾虑,他的属官却一直鼓动他最近务必多去乾阳殿,伺机向父皇表达忏悔之情,他难以通过父皇的神色窥透喜怒,父皇似乎跟过去一眼,偶尔会让他旁听殿议,也会用一事政事实务加以考较,但跟往素不同的是,父皇会直接询问中女史对于时政的见解,俨然,相比起他的应对,父皇更加赏识中女史的剖析。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称有事请教中女史,中女史却说奉令将往神元殿,他说他会在华林苑中奈何桥上等候,当时中女史未予他回应,却到底还是来了。司空木蛟却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他突然想起来关于“恶鬼”案件的探察比试还没有分出胜负,就道:“没想到就连王女监,竟都还没有察出恶鬼是谁。”“三殿下就是为了问宫中的连环凶案?”瀛姝虽然觉得有点诧异,不过她没有保留:“我还是笃信凶手就是宫里的宦官,而且这个人不会漫无目的寻找目标,凶手很谨慎,且他的恶意似乎只是针对那些言辞厉害的宫女。受害的宫女都有一个共同点,爱跟他人争执,又都有逼压势弱者的言行,宫里的宫女太多,各房各署,她们要比在妃嫔的殿阁值侍的宫女更散漫,因此有不少入宫时间长的宫女,仗着资历,又或者是得到了管执的赏识,难免会欺压刚入宫不久的宫女。因此就算已经确定了凶手恶意所向,也很难确定哪个宫女会成为他下次行凶的目标,且自从陛下下令加强巡防后,凶手肯定也会担心罪行暴露,他不再行动,宫里宦官这么多,也实难通过排查的手段将他缉获。”“王女监为何肯将你所掌握的案情告诉我?”司空木蛟诧异了。“陛下让几位殿下竞查此案,为的是让凶手早日落网,免得更多的宫女受害,其实胜负根本不重要,如果几位殿下能够携手合作缉获凶手,了结此案,才是件大好事。”“这么说王女监不仅会帮太子兄及五弟,也会助我查凶了?”“是。”瀛姝答应得很干脆。司空木蛟笑了笑:“我也不瞒王女监,现在我的境遇……”“殿下是担心陛下会因郑贵人一事迁怒?”司空木蛟干咳了一声。“益州军失利的事,不宜宣扬,其中的厉害关系相信殿下心中明白。郑贵人意图趁机对付江东贺,心中没有大局,好在长平公及殿下并没有因为郑贵人的煽动挑起朝堂之争,因此,陛下才会以小惩大戒的方式了解此事。殿下是皇子,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这么浅显的道理殿下理应懂得,不仅仅是三殿下,诸位皇子自幼都听教于太学,饱读经史,却未能参透圣贤之言,反而将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样的话,奉为了至理名言。殿下或许认为,世上多的是争权夺利的人事,尤其涉及帝位储争,大豫之前,史书之上,诸多记载应证的无非‘无情’之说,在帝王家因此根本不存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司空木蛟无言,眼睛看向奈何桥底。“人性存卑劣的一面,才有圣贤用礼义加以匡正。殿下只见争夺古来有之,却不想多少朝代都是因为内争而灰飞烟灭?陛下心存恩慈,最忌诸皇子手足相残,更恶那些一心只在争权夺利的臣子,无视大局,不计君国存亡,其实已经危在旦夕。”这就是皇帝授意瀛姝转达三皇子的话——自私不顾大局者,绝不会成为大豫的君主,甚至没有资格称为司空氏的儿郎。权阀势强,皇室势微,此时的一国之君也许无法要求像长平郑这样的权阀忠事,却必须拘束自家儿郎,若是再要受外戚操控,成为他姓的傀儡,就无异于和自己的父族为敌。瀛姝不知道三皇子听不听得进这番话,她也只是一个传声筒,不过她能预见的是,长风殿的郑贵人应当不会真领受小惩大戒,吃个哑巴亏,郑贵人身边其实本无奸小,只不过她自己野心勃勃,为她所选中的女御不得不替她出谋划策,成为她的棋子。陛下一出手,其实已经让那些女御解缚,但有的人,应当不会甘心。比如玉才人。瀛姝早就在暗中留意这位,是因玉才人的好人缘,哪怕谢夫人提起她时,都颇为赞赏:“长风殿的那些女御,一个个都随了郑氏,将以色事人视为低贱,自恃见识志气高人一截,看上去矜持不苟,却满肚子野心勃勃,其实阴诡之事她们并没有少为,不过郑氏这人呢,挑的棋子都不是草包,而且郑氏自己本无意争宠,她也根本不在意多添几个皇子,长风殿那伙人,阴诡多施用于朝堂,在内廷极少害命。唯一不同的就是玉才人,她的姓氏没有多少人记得,她本是乾阳殿的宫女,入宫后改名为漱玉,因此都称她为玉才人。说她见人就讨好吧,也确实如此,不过宫里多的是阿谀奉承之辈,我是见惯了的,心里生厌,玉才人的和气却像是与生俱来,总之不会惹人厌烦。长风殿是她的倚靠,她的心固然向着郑氏,不过她也从没有行过挑拨离间的事体,还会施助于那些职级卑微的宫人,当年她刚封了才人,就被江嫔忌惮,特意召她去居阁,为的可不是关照她,后来江嫔被赐死,倒是她顾全了江嫔最后的体面,她其实是个聪明人,明知陛下心里扎着根刺,她去送江嫔最后一程,陛下大抵是不肯再宠幸她的了,她却还是这样做了。”有情有义却能不计个人得失,这看上去很傻很天真,不适合活在尔虞我诈的内廷,偏偏玉才人成为了殊例,尽管多年无宠,却人见人爱,这回虽然也被迁出了长风殿,郭嫔立即把她招揽进了自己的居阁,谢夫人没有阻止,但按理来说,郭嫔需要先报请谢夫人允许。瀛姝也知道郭嫔对昭阳殿历来就有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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