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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围猎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在回狮子园的路上,胤禛尽管自己也是一腔心思,因见胤祥累得筋疲力尽,沮丧得痛不欲生,反打叠起精神劝胤祥:“你不要这样英雄气短,要像这些小事情都生气,我早就气死了。若听我说,佛经体性之别,为贪、嗔、痴,你虽不贪利,却贪功,三条毛病俱,怎么会不生烦恼?好在万岁今儿摔碎了如意,要真的赏了老十,你又该如何?”
“我和他拼了!”
“你又来了不是?”胤禛在马上一纵一送,款款说道,“在性气这一条上,你欠着火候,如来原也是肉身人,在菩提树下觉悟妙谛,三七日间,自受用解脱妙乐,知色空相。人不能去爱乐烦恼,空有知识,不能正果。我们虽不是圣人,难道连克制也做不到?学一学张廷玉,他是一字真经:默——你细审量,熙朝大臣中有哪个及得上他始终荣宠的?用儒家说,这就是慎独功夫……”他长篇大论引经述典地劝善,胤祥起先只默默地听,后来不禁破颜一笑:“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皇帝不急,太监着哪门子急?四哥,我在户部忙得昏天黑地,又跑到刑部为他人作嫁,受尽窝囊气,一无所获,图他娘个什么?又落了个什么?我这些日子真的是想死。你那佛经说叫涅槃,人死吹灯拔蜡,大彻大悟一了百了!”见胤祥精神好了些,胤禛倒沉郁了下来,他自己何尝不是满腔忧思煎虑,只能把持着,不像胤祥那样形诸于色就是。思量半晌,胤禛微叹一声,问道:“你是十月初八的生日?”
胤祥诧异地看了一眼胤禛,说道:“我是二十五年十月初一生——鬼过年,我生,最他妈不吉利的一天!”“这阵子心绪不好,连你的生日也没有给你贺一贺。”胤禛仿佛不胜慨然,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未必就是不吉利。不过闲时我也想到,你也该立一个福晋了。上回老五说了一个,是费扬古的侄女,我还特意看了看,人蛮不错,费扬古也是正经人家。你要愿意,我就去说。”胤祥低着头想了半日,说道:“我已经……相中了一个……”
“真的?”胤禛一怔,偏着头看着胤祥,半晌才道,“满人汉人?”
“汉人。”
“不行。”
“情之所钟何分满汉?她还在着乐籍呢!”
“荒唐!那更不行!”
胤祥和胤禛几乎同时勒住了马。后边远远跟着的八十名王府护卫也都驻马,不知他兄弟之间出了什么事。胤祥抬头看了看天,阴得很重,铅灰的云压得低低的,缓慢又略带迟疑地向南移动,不时飘落着纸屑一样的雪在风中旋舞着,许久才道:“此人四哥也认得,就是江夏我们救的那个阿兰……”因见胤禛只一味摇头,胤祥又道:“我出钱买出她来,请四哥在内务府弄张空白抬籍文书,把她抬入旗籍,找一户破落旗人认了女儿,人不知鬼不觉的,怕什么?”
“十三弟,祖宗家法可畏呀!”胤禛阴郁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这事根本瞒不过老八!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好女子多的是,你何必要寻一个贱民?不成!”“贱民?”胤祥冷冷看着斩钉截铁的胤禛,说道:“就在我朝,我代,我的骨肉兄弟里头,有一位善心向佛的皇阿哥,曾与一位汉家乐籍女子有一段催人泪下的缠绵情意……那女子后来被族人用火在柿子树下活活烧死……她至死都没有一句话,只那双悲凄欲绝,望穿重山的眼睛日夜折磨这位龙子凤孙,叫他永夜难眠,叫他梦魂不安,叫他变得心如铁石……”
胤祥的话没有说完,胤禛早已面白如纸,举目望天,眼睛已经红了,却干涸得一滴泪水也无。半晌,胤禛突然扬手“啪”地掴了胤祥一个耳光,厉声道:“走!回狮子园!再提这往事,我与你割袍断义!”说罢双腿一夹,那马泼风价飞奔而去。胤祥一怔,忙加鞭追了上去,虽然挨了一掌,他倒觉得心里熨帖清爽了许多。
二人回到狮子园口,已是酉初时分,孟冬日短,天又阴,已是麻苍苍的,朔风微啸中雪渐渐大起来,已经在坚冻的大地上盖了薄薄一层。胤祥远远便见高福儿陪着三个世子在门口挑灯守望,旁边还站着一个官,穿着雪雁补服,戴着青金石顶戴,便对胤禛道:“那不是戴铎嘛!”胤禛也是一怔,正要说话,戴铎早迎上来叩下头去,说道:“奴才戴铎给四爷请安,给十三爷请安!”
“老戴!”胤祥方才得到胤禛默许阿兰的事,与胤禛并辔狂奔一路,一天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边下马,笑道:“你这马屁精,不在漳州道好好营生,跑这里做什么?你倒活得结实,吃得黑红油亮,一时半会怕是死不了了。”
戴铎看了看胤禛脸色,像是很高兴的模样,胤祥自幼在四贝勒府里混,彼此玩笑惯了的,因躬身凑趣儿赔笑道:“十三爷这么康泰,奴才怎么舍得死?得侍候着爷封了王,娶了福晋,生了世子,活到个一百多岁,奴才才好去见阎老五呢……”胤禛不等戴铎说完,便打断了,说道:“往后你们见十三爷也要规矩点——接到我的信了?”
“是——接到了。”戴铎忙正容答道,“奴才十月初七回京,主子已经走了,遵主子的命看了看遵化的庄子,又回到北京,恰好年羹尧也来京述职,他也惦记着主子,我们就一起来了。这一路的道儿可真难走……”戴铎一边说,胤禛已经移步往里走,听着他说任上的事,也不言声,只胤祥插着问几句一路风土人情,迤逦来到狮子园东北角的梵清阁,年羹尧早已迎了出来,只邬思道腿脚不便,坐在椅中静候。见胤禛胤祥进来,邬思道笑道:“瞧神气,今儿射猎,两位爷想必得了彩头?”
“哪有好事给我们得!”胤禛敛了笑容,命年羹尧和戴铎坐了,抚膝叹道,“今儿个老十三差点死在甫田!刚刚才劝说好了些。”说着便将围猎情形细述了。邬思道一直目光炯炯凝神听着,没有插言。年羹尧和戴铎交换了一下目光,说道:“不管皇上赐如意是什么意思,今儿几位爷都用尽了心思,其实是各做了一篇文章。”
邬思道冷冷说道:“这还用说?难穷其妙!面儿上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出风头,其实最有心劲的还是八爷——好嘛,他成了万岁尧舜之君,他自己做大禹岂不是顺理成章?”胤禛笑道:“你们都瞧见了的,我是坐定了听天由命的宗旨。大哥实在是太热衷了。今儿三哥虽没露脸,焉知这也不是上策呢!”年羹尧道:“三爷是个谨慎人,武的上头能耐有限,说不定万岁倒赏识他这‘藏拙’之道呢!倒是横地里杀出一个十爷,有点出人意料。”邬思道咯咯一笑,说道:“八爷是要什么有什么啊!他在那边开网放生,甫田里头依旧有人替他厮杀。十三爷今儿这个药引子放得好,其实逼着八爷也露了露相。”
胤禛怔怔地听着,望着院落里越来越大的落雪,良久才长叹一声:“太子还在,兄弟们就这么个样儿,万一有个什么事,还不知怎样呢!唉……令人可畏啊!今儿一早去烟波致爽斋,马齐就告诉我,八阿哥不到一个月,盘清刑部案件,万岁夸奖了,说‘胤禩毕竟不是凡品,牛刀一试,快不可当’。他若也有别的什么心思,加上大哥三哥,不知将来如何收场?如不明哲,恐不能保身呐……”他说着,深深伏下身子,不住用手抚着脑后的发辫。胤祥双手骨节捏得山响,冷笑道:“别做他娘的春梦!都是些什么‘心思’?敢亮一亮么?刑部的事我只是随大流儿,做主的是八哥,我也没意在里头折腾。可我心里一直疑惑:就张五哥这么一个冤杀的?放屁打梆子——点子赶得倒巧!四哥说一句,只要叫我翻腾,我就去见万岁,重查!不叫我好过,大家都别安生!”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邬思道脸色平静得像一泓池水,许久,一笑说道:“这么大的事,哪有一蹴而就的?难道我们就不能当个渔——”“翁”字未出口,便见狗儿匆匆进来,也不打千儿,竟至胤禛耳边私语几句,方后退一步听命。
“太子来了!”胤禛的脸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独身一人,要单独见我!”他咬着牙,仿佛要拧干脑汁子似地紧蹙眉头,瞥一眼邬思道,缓缓说道:“天近子时了吧?叫高福儿去回禀太子,说今儿在果亲王那儿着实灌醉了,这会子人事不醒呢!明儿一早就过去请安领训!”狗儿听了回身便走,邬思道忙道:“慢!”略一沉吟又道:“是非之时是非之人,岂可拒之门外?四爷,是否请十三爷代见一下?”一语提醒了胤禛,嘴里吸着凉气说道:“好!十三弟瞧瞧去!记住,他扔什么你接什么!”邬思道急急追了一句:“接了什么放什么,一句瓷实话也别说!”
“成!”胤祥刷地站起身,命狗儿前头引路,脚步腾腾踏雪而去。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落雪的沙沙声,隔壁炉子上水壶的咝咝声都清晰可辨。人人都有一种大事临头的预感,都在紧张地思索: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雪,以太子之尊摸黑道独身来访?邬思道看了看众人,对痴坐不语的胤禛说道:“四爷,咱们两个去屏后听听。”胤禛强自镇定,心神不安地一笑,说道:“老十三应酬得下来。”邬思道知他不愿听壁角,故作矜持贵人心性,点点头架起拐杖,说道:“举大事不拘小节。我不但要听听言,还要观观色。”说罢,轻轻用拐杖拄地踽踽消失在满院风雪中。
胤祥身穿灰银鼠锦袍,腰中束一条绛红带,快靴踏得雪地吱吱作响,穿过薜萝藤墙出来,果见胤礽独自一人在养瑞轩中背着手来回踱步,身上没弹尽的雪还没有化完。胤祥在屏后稳了稳神,趋出一步打千儿行礼道:“太子爷好兴致!雪夜独游,这早晚还驾临狮子园!十三弟给您请安了!”
“是老十三啊!”胤礽仿佛惊魂未定,被突然出来的胤祥吓得身上一悸,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你四哥呢?”胤祥笑吟吟起身道:“太子爷知道四哥平素戒酒。今儿偏是去六叔那一趟,刚碰上万岁赏六叔酒,就留住了。老亲王的面子,没法子,这么大半盅就灌了下去。这会子胡天胡地,酒屁梦话连篇,搅得我在隔壁都睡不沉!太子爷,您气色很不好,敢怕是走夜路受了惊,或者冻的了?谁在那边——是坎儿?给太子爷沏一碗酽酽的普洱茶,兑上红糖闽姜!”
胤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焦虑地看了看满脸不在乎,毫无心事的胤祥,叹息一声坐了,命高福儿“所有家人都退下”。却自沉吟不语。胤祥情知大变在即,心里暗自提着劲,斜签着坐了太子侧旁,试探着说道:“看您心事很重呀!是出了什么事么?四哥实是醉得动不得。要是我能给您排忧,您只管吩咐。要不方便,明儿一大早我就叫起四哥去清舒山馆。”胤礽被他逼得毫无办法,几次张口欲言,又嗫嚅着住了口,嗒然垂首移时,方叹道:“十三弟,我要你扪心答我一句话:你觉得我平素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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