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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玦原本就是个欢快的丫头,拉着阿颖逗弄趴在地上的雪龙沙,阿修在旁不断地提醒道:“阿玦你小心些,它不认识姐姐,会凶她的。”

阿玦道:“那你还站那么远。”

阿修听了不乐意了,大着胆子跨到阿颍前面,“姐姐不怕。”

这一幕,看得宋怀玉都笑出了声。

席银放下说中的杯盏,走到我身旁,看着那三个孩子道:“你带小殿下出来,娘娘没有责备你吧。”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带她出来的。”

“那是谁。”

我看向阿修。

席银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含笑道“真好。欸,对了?”

“什么。”

“他开始读书了吗?”

“读了。”

“读的什么。”

“我命文士周令为其师,从《易》起,教他学儒。

席银听了之后,有些疑惑。“你……如此不信儒道佛教,为什么还要周令来做阿修的老师。”

我看着挡在阿颖面前的阿修,平声道:“他适合。”

说完这句话,我脑子里不由想起了陈孝。

陈孝受刑之后,我就再也不提“岑照”这两个字了,我一直觉得那就是他的一层皮而已,而真正的陈孝是什么样子的人,他所拥有的才华,气度,我甚至比席银还要清楚。是以我无法像江沁那些人一样,写出万万字来砭斥他。

他死后固然沉默,而我活着,也是空余沉默。

其实若遇良年,我这样的人会跪在刑场上受刑,陈望,陈孝,张奚,这些人的道则会发扬光大。是以我从来不觉得,儒法两家本身,有任何优劣可论。他们的高下,无非是世道的取舍而已,所以我不为杀人愧疚,但倘若他们内心的精魄尚在,我也想替他们存下来,留给后世子孙,再做一次取舍。

这个想法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

红尘若修罗地狱,人最初大多为求生,求一副有知觉的躯体来经历酷法,烈署严寒,鞭笞杖责,饥饿疲劳……虽然我并信佛,但我认同某些宗派的修炼法门,躯体受尽折磨,甚至挫骨扬灰,继而忘我,以至无我,最后渡至彼岸,把心神交给佛陀。

而我无非修的俗世道,起初皮开肉绽,最后心安理得。

肉身终会和陈孝一道消弭。

虽如此,然身魂分离之后,我们所留给后来人的道义理据,都不会少。

这些……着实有些复杂了,甚至陷入了没有现实意义的清谈阐论。

即便我说给席银听,席银也是不愿意去想的。

她更愿意关照她愿意关照地人和事,简单平静地陪着我生活。

“阿玦。”

“嗯?”

“过来娘亲这儿。”

阿玦松开阿颖,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娘亲怎么了。”

席银把阿玦的一件袖裳递给阿玦,“去问问你姐姐冷不冷。”

阿颖似是听到了席银的话,回头道:“我不冷。”

席银怔了怔,似也有些不大习惯她的直硬,然而她并没有外显情,牵着阿玦走到她身边道:“那我拿一些腌肉,你和阿玦一起喂给狗儿吃好不好。”

她低头似在犹豫,席银也没有催问她,静静地等着她回答,好一会儿,她终于轻声应了一声好。席银笑开,伸出手试探着拢了拢她的头发。

“看看,这玩的,过会儿我帮你和阿玦从新梳梳,好出去看热闹的。”

阿玦乐道:“娘亲梳的头发可好看了。”

说完,又转身对我道:“爹爹,阿玦一会儿要出去骑肩肩。”

阿颖捏着手里的腌肉,没有说话。

阿修见她不开心,忙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阿颖摇了摇头。

席银看着阿颖的模样沉默了须臾,牵起她和阿玦的手道:“我带这两个丫头进去梳洗梳洗。”

我并不知道席银在内室和阿颖和阿玦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中秋街市上,阿玦一手牵着席银,一手牵着阿修,一路上谁也不放。

阿颖独自走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看着席银在路旁给阿玦买灯,也只是站在我身旁等着,我弯腰问她:“你想不想要一只灯。”

她摇了摇头,忽然转身问我道:“我的娘亲和爹爹,他们为什么不在了。”

我低头问道:“你的祖母没有跟你说过吗?”

阿颖摇头。

“没有,但我有听旁人说过,说他们……是有罪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我亦沉默下来,她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

“阿玦她有爹爹和娘亲真好。”

“不要哭。”

“我才没有哭呢。”

小丫头的这句话从来都是信不得的,尾音还没有落尽,她就已经流了眼泪。

但她也是真的倔,抿着唇,怎么都不出声。

我有些惶恐地看向席银,席银笑着指了指了街市上抱着孩子看水灯的人。

我没有了法子,只好蹲下身,伸开手臂道:“不要哭了,抱你去看水灯。”

正说着,阿修也跑了过来,将一只桃灯递到阿颖手中,“姐姐别哭,我的灯也给你。”

阿玦也凑了上来:“还有我的。”

阿颖捏着那两只小灯,终于慢慢地制止了眼泪,然而她看向我的肩膀时,却还是有些犹豫。

席银把阿玦和阿修唤了回去,我也一直蹲着没有动。她站在我面前又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搂住了我的胳膊。

我很难去描述这个孩子带给我的温暖,和阿玦和阿修都不一样。

她的笑容,意味着我身上很多无解的死结,开始慢慢地松开了。

夜里,席银躺在我身边,孩子们也在偏室内睡得香甜。

席银翻身问我,“你明天什么时候带两个孩子走啊。”

“卯时便走,明日由朝会。”

席银轻轻搂住我的胳膊,“真舍不得。清谈居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我低头吻了吻席银的额头。

“谢谢。”

席银笑了一声,“谢我作什么。”

她明知故问,我索性也不答了。

“退寒,我想殿下和我哥哥,都能看见阿颖……欸,对了。”

她翻身坐了起来。“明年春天,我想去江州和荆州走走。”

“我陪你一起去。”

席银摇了摇头,“不用了,江州葬着殿下和我的哥哥,他们都是这一朝的罪人,你去了,洛阳……会有非议吧。”

我想告诉她我并不在意这些,谁知她接着说道:“我想一个人去,如果可以,也想带着阿玦和阿颍一道。”

我迟疑了一阵。

“你想跟阿颖说什么。”

席银摇头,“我什么都不会和她说,那已经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了。我只想带着她去看看她的爹爹和娘亲。”

我沉默须臾,终于点头答应。

“好,我让江凌送你们去。”

“嗯。谢谢你。”

“到我问你谢我什么了。”

“谢你愿意陪着我,也愿意偶尔放开我。”

第二年春天,我亲自在洛水岸送席银南下江州。

她这一去,我们分别了半年之久。其间,她给我写了很多封信,说她在江上路过当年的荣木悬棺,说她去看望了江州的黄德夫妇,又在曾经我养伤居室内住了几日,后来又渡江去了荆州,去城中看了她一直想要看的晚梅。

然而最让我意外的是最后一封信,她如下写道:

退寒,我在江州遇见了赵谦,他换了名姓,投在黄德的军中。

他问及我你的近况,事无巨细我都说了,有些事可能会令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难免被他取笑,你不要怪我。

至于赵谦,他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还是小银子,小银子地叫我,一说话就笑,一笑就乱说话。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洛阳来看我们,他说等你不想杀他的时候,他就回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话。后来我们带着阿颖一起去看了哥哥和殿下的墓,哥哥的墓是我垒的,而殿下的墓是赵谦造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欢殿下,所以我把阿颖的身世告诉了他,但他好像还是不懂荣木花的意思,一直跟丫头说,要等秋天的时候,带她去江边摘她娘亲喜欢的荣木花。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把荣木朝盛夕死的意义告诉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退寒,我想我们都有很多遗憾,这一辈子也无法弥补,但我希望,我可以再勇敢一点,像你教我的那样,哪怕是一个人单枪匹马,也要保护好我能保护的人。我也会慢慢教会我们的女儿,如何在世上行走,爱一个人时,不受缚,恨一个人时,不沉沦。

我在东后堂中读完了这封信,慢慢将我正在写的这一册笔记合上。

窗外月明风清,松竹的影子静静地落在窗纱处。

我和席银的故事之后仍然冗长而无趣,至中年糊涂,老年昏聩……

而下一辈的人,也有他们的挣扎与和解,谅我私心在席银一人身上,就此搁笔,隔世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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