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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当年,年少轻狂,无知无畏,借着亲情这柄利剑,将与她最亲的人伤得彻底。

随后,她终于如愿以偿,投入了西北军中。

她也未能想到,那一次的道别,竟是永别。

还以为可以在父母庇护的年纪里肆意妄为,成了再也不可能的绝响。

同年冬,帝薨。

大魏与北胡交战已有大半年之久,依旧战事激烈,一时无法抽身,当元清濯终于赶回梁都时,大行皇帝已停灵七日。她在灵堂里,见到无数未烧干的残烛,白得瘆人,黄纸漫卷而下,于火钵中狞笑。

元清濯双膝一软,跌倒跪坐下来。

一直到亲眼目睹父皇的灵堂,她也依旧不敢相信,父皇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服食丹药而发疯,竟会失足坠亡?

教她如何能够相信!

她跌坐在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

明明也就是今年的事,父皇还会摸她的头,笑吟吟地说,小满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虽然伴随而来的,往往是父皇自作主张为她定的所谓“好亲事”,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真正长大,不是在叛逆顶撞父亲,打伤了宫城禁卫出逃的那一天,也不是与北胡交战,第一次立下功劳的那一天,而是,得悉父亲已经不在了的,那一段日夜奔驰,不眠不休的日子,而是,在亲眼目睹父亲长眠灵柩之中的那一刻。

“父皇,你不是说,要看着小满出嫁的吗?你都还没有等到,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等了……”

“我不是讨厌裴钰,我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把事情弄得那样糟糕?

身后,朔风怒号,人间雪重。

招魂幡恣情鼓动摇曳,发出虎吼般沉闷的呼声。

除她之外,得知公主回城的太皇太后,诸位叔伯都来问过。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只立在门外,静静地打量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吩咐左右全部退去。

“小满,”她望向一直跪在灵柩前已经犹如一尊冰雕石像的元清濯,终是不忍,告诉她,“小满,你的性子随你父皇,自尊,甚至是自负,不懂得报答他人善意,虽然明知对彼此的关怀与爱大过于一切,但说出口的话,却往往是最伤人的。那日闹翻之后,你说后悔了,你如此,他亦然。”

“小满,你不知,几个月前你往家中捎来一封家书,说你在项煊帐下立了功的事,你父皇他也像个孩子,高兴了好几天,逢人就夸自己的公主有本事,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敬武公主,他就知道,小满武艺超群,定能如愿将犯我疆土的匪类打得落花流水。陛下高兴了数日。他给你写了一封回信。”

元清濯收到了那封回信。

信写的全是官话,大约写给她的和写给项伯伯的,没有任何不同。

她竟不知,父皇真的高兴么?

她望着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男人,他静静地躺在那方窄小的棺椁之中,敛去了生前无数荣光与骄傲,心中悲戚万分。

双手抓地,长指几乎要刨出血来。

她的指尖布满泥灰,双眸爬满血丝,无法再说出话来。

太皇太后终是不忍,上前哄了几声,见她沉默着不动,也不回应,只顾伤心堕泪,知是劝不住了,便也不再劝,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元清濯伏在地上,眼眶已经哭肿,两肩仿佛比檐下兀自簌簌不断飘落的雪花还要单薄。

滴水成冰的节气里,只剩下昏惨惨的白烛烧成的苍茫的微光,孤身一人归家的少女,守着亡父的尸身。

明日大行皇帝就要下葬了,明日,她也要赶回凤鸣关。

魏与胡人之战,胜负还未见分晓,正是激烈之际,她无法再多耽搁一天。

也早已不记得自己在父皇的灵柩前守了有多久,她连夜奔袭,身心俱疲,困意终袭来,脑袋朝下耷拉了下去。

迷糊间,似乎有一串并不规律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落在耳边。

夜色昏暗,身后除风雪凄紧便是无边静谧,不知还有谁会来。

或许是某位疼她的长辈去而复返,将一身厚重的大氅盖到了她背上。

从那人身上解下来的,还有来自于他身体的温度,熏袭而来一层淡淡的,裹着松木香的药味儿。又像是昨年冷梅,用清水泡开了,挥发出潮润的如墨的香气,带着股幽幽冷冷的况味。

随后,那人便离去了,脚步声听起来沉闷而迟滞。

一夜风雪过去,黎明时,纷纷洒洒如搓盐空中的雪终于停了。

一轮滚远的红日,沿着地平线探出,继而露出了暌违已久的脸。

夜尽天明,元清濯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了一觉了,头已经磕到了地上,让青石抵了一夜,已开始有些臃肿。她摸了摸胀痛的额,坐起身,肩头忽滑落了一身衣袍下去。

不知是何人来过了。

她诧异地拾起来,是身厚实的大氅,鸦青雪翎,勾勒的是山水墨线锦纹,男子道袍样式。

不知道是谁留下,但元清濯那时一心厌憎那些牛鼻老道,认定他们无不是神棍恶徒,炼得些致人枉死的丹药,害人不浅。

若不是这些恶人胡乱献丹,父皇又怎么会……

元清濯一见那身衣裳,突然便恨极。料想是自己的叔伯兄弟当中还有信奉鬼神的,穿这种,在当今梁都普通人中根本不流行的袍。她咬牙切齿,抱着那身衣裳,正要烧化了在父皇灵前,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底没那么做。

后来,依稀是记得,胡乱扔给一个宫里的下人了,那件大氅也不算是名贵,一般梁都贵族都能用得起,她本也没在意这件事。

后来甚至可以说都忘了。

父亲辞世所带来的巨大的悲恸,与随后又参与的危机四伏的战役所带来的紧迫感,令她根本无暇思虑那些边角之事。

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梦到了这件旧事。

元清濯是被镜荧的敲门声给惊醒的,镜荧送完大夫去而复返,回来就发现先生的门打不开了,料想是公主殿下做的好事,因此敲了敲,没动静,他怕公主趁机对先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此加大力度用劲去拍门。

元清濯终于惊醒了,看了眼兀在好梦之中的姜偃,心下微松。

镜荧拍了许久的门,才终于见到公主出来,他着急地窜入房内,见先生睡相四平八稳,被角掖得好好的,才松口气。

元清濯抱臂抵住屋门,知道镜荧防着自己,却感到极是好笑,道:“你怕我对你家先生做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他不成?”

镜荧不知是不是被开权那小家伙给洗脑了,现在也开始认定她是个穷凶极恶的女魔头了。

元清濯笑意不减:“你放心好了,你家先生注定是我的人,不怕跑了,在把他八抬大轿娶回去之前我会尽量忍住,不对他做什么。”

镜荧也不知是该感激公主殿下用心良苦忍得艰难,还是该对公主殿下如此毫不掩饰地觊觎先生而心有戚戚。

努了努嘴,他道:“反正,先生这儿有我,公主要务在身,自去忙吧。”

小家伙还会下逐客令了?

元清濯失笑,摇摇头,转身而去。

然而,也没走出枫馆波月斋,忽见李光神色匆匆来报,说道事有不妙。

元清濯顿时心神凛然,看了眼,左右四下无人,忙问发生了何事。

李光禀道:“方才,我们的人换防之际,只是稍打了个盹儿,竟教那滑不留手的贼人破了防,往墓道里闯进了!”

元清濯一怔。

果然来了!

“你们追了没有?”

“没,”李光道,“墓中情况我们尚不了解,出于安全考虑,晋大人让我严加把守两条出口,守株待兔。”

“我去看看。”

元清濯不放心,疾步朝外奔去。

虽然姜偃确定了两处爆破点,也确实炸出来了东西,但狡兔三窟,难保那些杀千刀的乱臣贼子,没有第三个窟窿可以钻。

李光随行,一路边跑边解释:“贼人一共有二十余人,全部跳入了墓道地洞之中。我们的人只是试探过墓穴,追了几步,没有追上,立即折身回来了。”

不仅如此,他们的人下到墓穴之中,因为仓促间未及准备火把,在地下根本不能视物,寸步难行。而那些人,个个都像是长了一双能够在夜里行走的狼眼睛。

元清濯压根没能听见他说什么,她奔得太快,耳旁尽是风声。

轻功如春风绵绵过境,她停了下来。

这时,一些电光火石,不合时宜的画面,突然从脑中划过,从抓不住的一片光影,汇聚成一个极为清晰的念头——

姜偃。

是姜偃。那夜冒着风雪而来的,似乎带点跛行的人,是他。

她拾到的那身鸦青大氅,怪道眼熟,与他后来的那身形制相似的大氅,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来过,一句话不说,便又走了。

不知因何缘故。

但,他那时,就已经认识她了吗?

含元殿惊鸿一面,原来,不是初见。

她待要理清这些思绪,但等她一停下来,巡抚司的人马立刻朝她围拢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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