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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过年,京城大雪不止,停了下,下了又停,就这么连续下了好几天雪。
腊月二十九日,由钦天监选了吉时,一众内阁学士在乾清门摆黄案郑重其事地举行了封宝封笔仪式,擦洗印玺,放入宝匣。
年底封宝,代表皇帝接下来的七天都不会再办公了,皇宫上下喜气洋洋。
当晚,锦衣卫指挥使程训离面色凛然地进了御书房。
那日端木绯和贺氏她们离宫后,皇帝就吩咐程训离去查了李家节礼的事,程训离当日就来回禀说,确实端木家姐妹俩自四年前来到尚书府后,就没有收到过任何人家的节礼,直到今年李廷攸赴京,两家才恢复往来。
皇帝越想越可疑,就让程训离命人快马加鞭地去了一趟闽州。
半个多时辰前,程训离得了闽州那边的消息,立刻就进宫来求见皇帝。
“皇上,末将刚刚收到了闽州那边来的飞鸽传书,”程训离抱拳禀道,“说是发现肃王世子出现在闽州湄城。”
湄城是闽州的主城,李家便住在湄城。
程训离微微低头,不敢去看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瞳孔猛缩,脸上难掩惊色。
肃王是他的三叔,先帝时,肃王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一度被称为“战王”,在军中乃至朝堂威名赫赫。当年为了这皇位,皇帝曾与肃王有过合作,初登大宝后,也确实对肃王多有施恩,没想到却反而养大了肃王的心……多年来,肃王不但不肯交还兵权,还经常在朝堂之上给他使绊子。
当年蒲国来犯,接连打下了陇州与西州,归根到底,就是因为肃王派系的人从中作梗,在朝堂上诸多借口,百般为难,才会让援军和粮草增援不及……以至于就连宣国公世子都战死在了陇州临泽城。
肃王不臣之心早已有之,这些年来,他防了又防,没想到,竟然就连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李家也与肃王有所勾结?!
再想起李家盗卖军粮的事,皇帝心底发寒,如坠冰窖。
皇帝定了定神,沉声再问:“你还查到什么?”
程训离继续禀道:“三天前有一批吃水极重的货物送到闽州的湄城港,李家对外称是江南来的丝绸,但末将派去的人夜探过一次,发现其中暗藏着兵器。”
大盛朝对兵器的控制十分严格,兵器基本上是国有管制,由兵部负责督造。
民间私铸兵器,其心可诛!
“李家这是想助肃王谋逆?!”皇帝破口怒道,手微微发起抖来,眼底眸一点点变得深邃暴戾,酝酿起一场风暴。
上次御史弹劾李家盗卖军粮,皇帝曾派人去闽州查过,回报说李家在闽州尽忠职守,他也信了。
如今看来,李徽父子根本就是狼子野心,如此有负皇恩,实在是百死不能赎其罪!
程训离的头俯得更低了,不敢吭声。
“传朕的旨意,给朕把李徽和李传应押解进京!”皇帝霍地站起身来,额头青筋乱跳。
“皇上,已经封笔封印了。”这时,在一旁静立了许久的岑隐出声提醒了一句,声音不轻不重。
原本怒火中烧的皇帝仿佛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般,面沉如水:难道他堂堂大盛天子就因为封宝封笔就要束手束脚,再忍那李徽父子七日吗?!
那他这个年还过得安生吗?!
皇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地命人去开宝开笔,可是话到嘴边又迟疑了。
大盛朝百余年都没有这个旧例,群臣定会阻拦,这要是真闹起来,岂不是要闹得满朝皆知李家之事?!
若李家真和肃王有所勾结,自己现在派人大张旗鼓地去押解李徽父子俩进京,会不会反而激得李家直接就反了?!万一李家不肯应旨,而是背靠肃王直接在闽州占地为王,那恐怕是后患无穷!
皇帝慢慢冷静了下来,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件事事关重大,必须要冷静谨慎处理才行。
皇帝在御书房里来回地走着,步履中难免就透出一分烦躁,两分沉思。
好一会儿,四周只剩下皇帝一人的步履声。
程训离和岑隐皆是沉默,程训离低眉垂首,身子绷直如那拉满的弓弦;岑隐负手而立,一派悠然自若如一缕清风。
皇帝来回走了两遍后,步履蓦然停下,先望向了程训离,吩咐道:“程训离,你亲自去一趟闽州……”
说着,皇帝又看向了岑隐,问道:“阿隐,李廷攸可还在京中?”
“回皇上,李廷攸昨日刚离京。”岑隐回道。
皇帝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果断地沉声下令道:“程训离,你先去把李廷攸追回来,让他别回闽州了,就留在京中过年……你就跟他说,新年宫宴时朕会嘉赏他。还有,阿隐,你去查查肃王,朕准你便宜行事。”
皇帝的最后四个字透着意味深长的叮嘱,眼神又变得幽深复杂,黑浓得仿佛要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御书房里再次陷入了死寂,程训离急忙告退,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十几名锦衣卫,从京城的南城门驶出,一路快马加鞭,连夜赶路,终于在五十里外赶上了投宿在驿站里的李廷攸。
半夜时,大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众人踏着风雪在天亮时赶回了京城。
新的一天在热热闹闹的爆竹声开始了,除夕终于来临了。
京城的街头巷尾皆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与四周一片洁白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廷攸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回到了祥云巷的李宅。
程训离办完了差事就先回宫复命去了,可是他走了,却留下了四个尾巴在李宅的门口。
李廷攸对此毫无异议,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优雅得体的浅笑,宛若翩翩贵公子。
虽说皇帝是以要在宫宴上嘉奖他的名义把他叫回京里的,可是都用上锦衣卫给他看门了,这架势分明就透着几分“软禁”的意思。
李廷攸进了宅子后,悠闲地先洗漱了一番,又换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束上玄色嵌白玉镶边锦带,少年公子信步闲庭之间,一派风度翩翩。
“大年三十,小弟也没什么好招待几位大哥的,大伙儿喝点姜汤驱驱寒。”
李廷攸对着守门的几个锦衣卫拱了拱手,他身后的小厮立刻打开了红漆木食盒,给他们都一一奉上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桂圆姜汤。
这大冷天的,一碗姜汤便是雪中送炭,礼轻情意重,那几个锦衣卫也没客气,喝起热乎乎的姜汤来。
“李老弟,你真是太客气了。”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子对着李廷攸抱拳回礼,国字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络腮胡是锦衣卫中一个小小的七品总旗。
李廷攸所属的神枢营和锦衣卫都是禁军,平日里他们这些在军中当差之人多少都有些往来,李廷攸又是一个长袖善舞之人,和不少人都处得不错。
有道是“见面三分情”,大伙儿以前都是坐一起喝过酒、吃过肉的,曾经称兄道弟的,此刻络腮胡还真是有些板不起脸来。
对于李廷攸而言,他们愿意收下姜汤,本身就是一个善意的信号。他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分,体贴地说道:“林大哥,大家都是为皇上办差……”
林总旗听着甚为受用,笑呵呵地提点道:“总之,李老弟,咱们办咱们的差,你过你的日子就是。”
其实,他们几人也对这次的差事有些莫名其妙。
要说皇帝想封府嘛,也不会只留他们四个人;要说打算拿人吧,他们也没接到旨意,甚至上头也没说不让人进出宅子,他揣摩着这道命令的意思里似乎是示警观望大于惩戒。
李廷攸露出几分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与那林总旗感慨着办差的各种不容易,说了一会儿话后,他就大大方方地带着小厮出了门。
除夕的午后,京城大街更为热闹了,路上人来人往,这些路人的脸上皆是容光焕发,一个个步履轻盈,浑身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街上的铺子里客来客往,不少人还在紧急地为晚上的年夜饭添补些什么,那些掌柜、伙计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逢人都说着“发财”之类的喜庆话。
李廷攸出手阔绰,买起年货来全然不问价钱,没一会儿,跟在他后头的马车就装了大半车,消息传得极快,他才走到昌兴街的中段,这后头大半条街的铺子都知道街上来了一个财神爷,得好好招呼着。
“这位公子请,不知公子想看些什么?我们绣芳斋可是有口皆碑的,屏风、荷包、帕子、扇套、抹额……应有尽有。”绣庄的伙计热情地招呼着李廷攸,恨不得一口气把绣庄里的东西都告诉了这财神爷。
铺子里还有两个姑娘在,正对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插屏品头论足。
听到有人进来了,两个姑娘闻声望去,其中一人不禁愣住了,唤道:“攸表哥!”
端木纭难掩惊讶地看着李廷攸,原来刚刚别人说的“财神爷”是他啊。可是李廷攸不是前日就启程回闽州了吗?怎么还在京城?!
端木绯歪着脑袋,浅浅笑着,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仿佛在说,我都等你很久了。
“纭表妹,绯表妹。”李廷攸大步上前,优雅地与二人见礼。
他显然看出端木纭的疑惑,笑吟吟地解释道:“皇上召我参加新春宫宴,我就回来了。”
绣庄的伙计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见这位客人是两位主家的亲戚,笑着道:“原来是表公子啊,三位慢慢说,小的先去招呼客人。”
伙计识趣地退下了,又跑去铺子口招揽客人。
李廷攸含笑打量着这小小的铺子,问道:“纭表妹,绯表妹,这是你们开的绣铺?”
端木纭应了一声,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颇为自豪地含笑道:“攸表哥,你别看我们这绣芳斋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表哥,我和蓁蓁带你四下看看。”
绣芳斋不仅卖绣品,也卖一些料子,不过因为绣庄小,人少,东西都不多,但样样精致,新颖,最近这两个月也稍稍打出了一些名声,不时有回头客登门。
李廷攸做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在铺子里看了半圈后,笑道:“绯表妹,我想买个荷包新年时佩戴,不如你给我挑一个怎么样?”
端木绯笑眯眯地应下了,从柜台上的一堆荷包里挑了一个绣着白鹭的碧蓝色葫芦形荷包递给了李廷攸,“攸表哥,这个不错。”
李廷攸抬手接过,趁着拿过荷包的那一瞬,悄悄把一张叠得小小的绢纸塞到了她手里。端木绯若无其事地捏住绢纸,翻手就藏进了袖口。
李廷攸漫不经心地扫了那葫芦形荷包一眼,就把它放下了,“绯表妹,这荷包太素净了。我打算赴宫宴时佩戴,最好喜庆些。”
这时,伙计又带着一个中年举子进来了,前倨后恭地说着:“这位爷,您看看,我们这绣庄卖的绣活那都是独一份的,绝对独一无二。”
“这个荷包不错!”那个中年举子一眼就看到那个快要被李廷攸放在柜台上的荷包,急切地上前接过了,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这个绣白鹭的荷包叹息道,“一行白鹭上青天。直上青天。不错,这个荷包的寓意好!”
这荷包上绣着三个白鹭在白云之间斜飞上天,可不就是应了一句“一行白鹭上青天”,对于明年的春闱实在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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