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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两银子?”一个莽汉问。

“切,一百两?你在一楼都没人瞅你。”

公子哥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哪来的土老帽,加重声音:“一千两银子!”

“直接掏一千两银子?”那个咋咋呼呼的莽汉被吓到了。

“区区一千两,对达官显贵算个屁啊。”

“人家要的是一个雅,追求的是一个情趣,玩的是一个意趣。”

公子哥夹颗花生米:“但人家会馆也不会贪这一千两,只要不满意,全额退款。”

“但你们想呀,能掏一千两上二楼的,那都是什么人呀?要的就是一个面儿!”

“谁会因为一千两银子,被人笑话呀!”

公子哥喝了口酒:“但人家会馆也不白拿钱,想住多久住多久,想吃多少吃多少,哪怕呼朋唤友来,小的们也给招待得好好的,若运气好,被哪位姑娘看中,啧啧,那可就美了。”

“公子,您不是说上面都是过气花魁吗?怎么就美了?”莽汉问。

妇人,当然越年轻越好呀。

“瞅瞅你们这脑子,想的是什么呢?”

公子哥嫌弃道:“这叫雅,不是你们想的肮脏事,那点破事,人家缺吗?人家家里随便一个丫鬟,不漂亮吗?”

“来这花银子,追求的是雅,是情趣,是面子,是人脉!”

“懂吗?”

莽汉们还真不懂。

花这么多钱来这地方,不就是想那点事嘛。

“还真不怕告诉你们,哪怕是过气的花魁,那也是极美的,人老珠黄,也比你家黄脸婆好看得多。”

公子哥吃了粒花生米。

“公子,那里面有什么好玩意,能让人如此沉迷?”有个汉子问。

“那里面的花样,你想都不敢想。”

公子哥满脸回味:“跟你们说了也不懂,反正只要你们进去了,肯定乖乖把钱拿出来,还觉得那钱花的值!销魂呐!”

“那三楼呢?不得要一万两银子呀?”莽汉问。

“瞧你这就不懂了不是?”

公子哥冷笑:“上三楼,分文不取。”

“但可不是谁都能去的,满城的达官显贵,也得分级别,分权势,才能上三楼。”

“去年的状元公,春风得意高中时,才被邀请上三楼。”

“你们呀,这辈子都别想。”

“为啥呀?花钱还不成吗?”汉子问。

“都说了,在这地方追求的是情趣,是意趣,总提钱干什么?”

“那腌臜物,在这里没那么好使。”

“你花一万两银子,都不如某个顽主,说一句话管用。”

“所以呀,钱没用,看得是人脉,是圈子,是面子!”

公子哥又喝一口:“我跟你们说,三楼的姑娘,那叫一个绝,长相自然都是万众挑一的,每个人都有一样绝活儿。”

“琴棋书画兵武茶,肯定有一绝。”

“想上三楼,贵客也得有一绝,不绝,不许上去。”

“甭管是达官显贵,谁来了都不行,这是规矩。”

莽汉们吞了吞口水,没想到小小的会馆,竟有这么多说道。

“至于这四楼,哼哼,更了不得了。”

“四楼是邀请制。”

“只有被四楼邀请的,才能上四楼。”

公子哥夹个花生米,就着酒咽进去:“跟你们说个趣事,正月初八,荆王在二楼喝多了,想去四楼转转,结果被赶出来了。”

“荆王,那可是陛下的宠臣呀,大明藩王啊,四楼照样不给面子。”

“整个天下,最漂亮的花魁,都在四楼。”

“甭管南直隶的还是山东的,山西的还是浙江的,甭管天下哪里的花魁,只要扬名了,就得来这京师会馆,按颜色挑选,最顶级的才能进四楼。”

“你们说,花魁呀,多少人魂牵梦萦呀。”

“都在这四楼呢,指不定她们放屁时,咱们也能听到,闻闻味也值了,哈哈哈。”

公子哥自己都说乐了。

他这边说着,不少散客都凑过来,问:“那五楼呢?”

“五楼和六楼不对外开放,暂时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四楼已经那样了,你们说说五楼、六楼该是何等模样?”

公子哥一边说,一边喝酒,一酒壶都喝光了。

会馆里的酒可不便宜。

就这一壶,要五十两银子,只是单纯喝酒,没人伺候。

喝得几个莽汉都心疼,他们就买了一壶,舍不得喝,就在这里蹲着,像个土老帽似的看着。

那个莽汉哈哈大笑:“那肯定是皇帝老爷住的!”

这话引起大家哄笑。

说不定,这五楼六楼,就是给皇帝老爷留的。

皇帝老爷睡六楼,大臣们睡五楼,齐活。

忽然。

一群番子进入会馆。

本来这就是锦衣卫的会馆,番子出入司空见惯。

但是,领头的身穿飞鱼服,腰悬绣春刀,大步走过来:“你刚才说什么?皇帝老爷?”

莽汉忽然收声,僵笑道:“大人听错了。”

“诽谤君上,是什么罪?知道吗?”卢谦语气冷厉。

莽汉再傻也知道这个罪名很大啊,赶紧摇头说:“都是他说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卢谦顺着莽汉手指看过去。

那个公子哥美滋滋地喝着,压根不理卢谦。

“张敷华,你敢诽谤君上?”卢谦推开莽汉,跨步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张敷华,父亲叫张洪,死于土木堡。

他本人则被荫入国子监。

但不着调,空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却沉溺于酒肆,喜欢和人吹牛打屁,会馆兴起后,他就天天泡在会馆里。

三年不读书,却得先生称赞,就是天生奇才,却不用在正地方。

京中三家会馆,天天都有他的身影。

“原来是卢副指挥使呀?”

张敷华撑开眼皮子,被人出卖了,也不生气:“本公子在此喝酒,碍着你锦衣卫什么事了?”

他和卢谦是老相识。

卢谦父亲卢衡也死于土木堡,被卢忠发掘,诏入缇骑,但被金忠带入锦衣卫。

“诽谤君上,就关乎锦衣卫的事!”

卢谦懒得理他:“带走!”

张敷华把酒壶里的酒喝干净,舔了舔手指尖上的酒,屏退番子:“慢,何人诽谤君上呀?”

“你!”

卢谦不想跟他废话,丢人现眼!

张敷华却不依不饶:“卢副指挥使,这位老兄不过是皇帝老爷住在五楼、六楼而已,哪里诽谤君上了!”

霍然!

卢谦猛地看向那莽汉,目光凶厉。

莽汉吓尿了,文人的嘴,杀人不见血。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还说你没有诽谤君上?带走!”

卢谦也不废话,走到张敷华面前:“陛下让你入国子监,是希望你效仿先父,为国效力,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玩乐上!张敷华,你好自为之!”

卢谦的父亲可不如张洪。

他人也蠢笨,不如张敷华聪明,从小学了六年经义,却一事无成,自知科举无望,才弃文从武,寻机荫入缇骑。

只是张敷华不用,浪荡不羁,偏偏喜欢往下九流里面钻。

着实是浪费天赋。

卢谦走上二楼。

伺候的龟公吓了一跳,纷纷退避。

张敷华压根听不进去劝,可惜了,傻子被抓走了,没人给买酒喝喽。

醉眼迷离地看着卢谦,若有所思。

“张公子,那位还没结算酒钱,您看这钱?”龟公过来讨账。

张敷华脸色顿时僵硬:“你去找他们要,找我干什么?老子没钱,你别逼老子啊,老子去找卢谦拼命!”

“不敢不敢。”龟公被吓了一跳,只能报以苦笑。

张敷华仗着先父遗泽,在会馆里混吃混喝,偏偏拿他没办法。

这欠账,只能找买酒那莽汉要。

而二楼之上,临窗雅室内,传来品鉴诗词的声音,有文人在开诗会,不时传来喝彩声。

卢谦带着番子,直接打断诗会进程。

一个头戴文人冠帽的青年冲卢谦拱手:“大人,吾等在此开诗会,不犯法吧?”

“自然不犯法,只是本官想查一查,尔等写的诗?”卢谦道。

这话顿时引起一片哄笑声:“吾等写的诗词,你们看得懂吗?”

“看不太懂。”卢谦真不是读书的料。

他开蒙后,读了六年经义,竟连一篇文章都写不好,而张敷华基本不看,却提笔就来,下笔如有神。

顿时哄笑一片。

卢谦随手拿起一张诗稿:“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何如买取胡孙弄,一笑君王便著绯。”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些诗,本官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呢?”

那个冠帽文人惊呼:“这、这不是我们写的诗!你、你这是污蔑!”

第一句和第三句是李商隐讽刺皇帝昏庸无能的诗。

第二句是罗隐借古讽今,用唐僖宗封赏耍猴伶人,比喻自己怀才不遇。

可是!

纸上的诗明明是:“歌舞楼台事可夸,昔年曾此擅豪华。尚余艮岳排苍昊,那得神霄隔紫霞。废苑草荒堪牧马,长沟柳老不藏鸦。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琵琶说赵家。”

这是瞿佑的诗,他在永乐朝因诗获罪,宣德八年去世了。

他最著名的是新编《剪灯新话》。

“当本官不识字吗?这是瞿佑的诗!”

卢谦厉喝:“你们是同情瞿佑吗?”

“谈何同情瞿佑,不过感叹瞿佑诗才之高,吾等望洋兴叹罢了!”那青年解释。

“那你知道,这首诗是瞿佑何时所做吗?”卢谦质问。

那青年微微一愣。

这首诗是瞿佑被贬时,流落汴京时所做的。

其中有无怨怼?

“你、你也懂诗?”那青年万没想到,一介锦衣卫,竟然还懂诗词?你说可笑不?

“哼,本官不懂诗,但懂人心!”

卢谦冷冷道:“你们在读瞿佑的诗,借古讽今,讽刺当今圣上吗?”

噗通!

那青年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你慌什么?”卢谦厉喝。

会馆里任何事物,都逃不过锦衣卫耳目。

这个青年叫章庄,据传是章纶幼子,因为李玠和其交好,故而传言是章纶幼子。

“卢副指挥使!”

一道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一个眉目如星,剑眉入鬓的青年站起来:“过分了啊!”

“你是?”卢谦还真不认识他。

“陈兄救我!”章庄求饶。

他站起来,朝着卢谦行礼:“卢副指挥使,在下陈和,家舅乃河南督抚林聪,家外甥女在宫中侍奉。”

林妃的家人?

卢谦觉得难办了,拱了拱手道:“陈先生,本官尚有公务在身,不便多礼。”

陈和皱眉:“卢副指挥使,请借一步说话,在下蒙舅父之恩,也在宫中当值。”

这是拿权势压人。

卢谦犹豫的时候,有番子进来,小声道:“大人,管副指挥使已经端了一伙人了,请您加快速度。”

卢谦远不如管尧,他做事畏首畏尾。

殊不知做锦衣卫,首先就得得罪人,不得罪人的狗,皇帝会养着吗?

陈和以为自己的身份吓住了卢谦,笑着拿出一张小面值银票,塞进卢谦的手里:“规矩我懂,请兄弟们喝杯茶。”

“本公子跟着毛伟,毛伟你该知道吧?那是毛妃的弟弟,是陛下信赖的人。”

“你也是陛下的心腹。”

“要不咋说,咱们是一家人呢。”

啪!

话没说完。

卢谦忽然一个耳光,抽在陈和的脸上:“跟谁套近乎呢?”

陈和被一巴掌抽懵了。

整个诗会上,全都倒吸一口冷气。

陈和是林聪的外甥,和李玠是八拜之交,这样的人物,竟然被甩了一个耳光!

“你、你不知道本公子是谁?”陈和指着卢谦。

“不知道呀!那你告诉本官,你是谁呀?”卢谦也压着心中的恐惧。

“本公子的舅舅是林聪!林聪!”

陈和嘶吼。

啪!

卢谦又一个耳光甩过去:“敢称呼林督抚名讳?本官就代河南督抚大人教训你个不孝子侄!”

陈和被打蒙了,指着卢谦。

啪!

卢谦反手又一个耳光:“指谁呢?”

“本公子要去宫中告你,去告你!”陈和暴跳如雷。

不是脸疼。

而是丢脸!

这场诗会是他组织的,他不懂诗词,但享受这个气氛。

在宫中做侍卫,甚是拘束,今日休沐,就想着出来放松放松。

结果,诗会办砸了,他被人甩了几个耳光,人也被打蒙了。

“告本官?你个叛贼,还有脸告本官!”

卢谦将纸放在他的脸上:“这些诗是什么意思,你懂吗?懂吗?这是反诗!”

“什、什么?”陈和瞪圆了眼睛。

他把纸拿在手里,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也能读出来,却读不懂深意。

“反、反诗?”陈和傻了。

“就是反诗!”

“你当本官没事闲的?大过节的,跑你这里扯淡?”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首诗,到底是不是反诗!”

卢谦厉喝:“瞿佑是谁,你知道吗?”

陈和摇了摇头。

那章庄却急了:“陈兄,你不能把自己撇清自己,不管我们死活呀!”

“闭嘴!”

陈和再傻也知道瞿佑呀,只是他不能说,只能看向卢谦:“卢副指挥使,这里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我没来过。”

作势要走。

和卢谦错身的瞬间。

铿锵!

绣春刀出鞘,架在陈和的后脖颈上:“陈先生,去哪呀?”

“此事跟我没关系呀,自然要回家了。”陈和露出尴尬的笑容。

“还是去锦衣卫诏狱解释解释吧!带走!”

卢谦也顾不得外戚了。

不能让管尧先立功,他不能落于人后才是。

“李兄救我呀!”被抓出雅室的时候,陈和冲着一个房间大喊大叫。

卢谦猛地看向那个房间:“李兄?哪个李兄?”

“辽宁督抚的公子,李玠,陛下的御前侍卫!”陈和搬出大人物来,想吓死卢谦。

卢谦捋着胡须:“敲门,看看李公子怎么说!”

陈和还想抖机灵,却发现卢谦两眼放光,这是要拿李玠立功呀!

别忘了,李贤可是皇帝讨厌的官员,而卢谦则是天子家奴,高下立判。

“大人,我胡说八道的,胡说的!”陈和立刻认怂。

卢谦忽然懂了宋汤的爽感。

啪!

一个耳光甩在陈和的脸上:“你敢耍本官?”

陈和都被打蒙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老子舅舅是林聪,外甥女是后妃,老子是宫中侍卫!

这样的人,你敢打?

啪!

卢谦反手又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说话呀!”

好吧,打就打吧……

“疼啊!”陈和嘴巴一扁,就剩下一个字。

吱嘎一声。

那间雅室的房门推开,里面弥漫着怪味,李玠衣冠不整地出来,朝着卢谦拱手:“卢副指挥使,如此大动干戈,这是为何呀?”

看见李玠,陈和嘴巴一扁,登时哭了出来:“兄长,锦衣卫无法无天,污蔑吾等在讨论反诗!”

章庄更是狠:“兄长快跑,锦衣卫要炮制冤案!”

“闭嘴!”

李玠呵斥一句,然后朝着卢谦拱手道:“能惊动锦衣卫,必是大案,请卢副指挥使依法办案即可。”

陈和与章庄脸色一白,没想到李玠如此绝情!

卢谦笑了起来:“李侍卫,陈先生说您也参与了诗会,您是不是真的参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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