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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一种圆滑的、有余地的处置方式,大家都有进退,不至于矛盾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张居正之所以如此强调,是因为他看到了皇帝陛下处置问题的世故,在政治活动中,最重要的就是政治担当和政治能力,才能在复杂而多变的环境中,在面对各种挑战和困难时,保持镇定,快速做出决策。

在张居正看来,小皇帝已经完具备了极高的政治担当和能力,这就是他愿意归政,非要归政的出发点。

王锡爵代表的是复古派,这和张四维所代表的势力,完不同。

张四维所代表的就是地方僭越的藩镇,这是央地普遍存在的矛盾,而张四维选择了过分激化这个矛盾,最终招来了皇权和庇佑年幼皇帝的张居正的雷霆打击。

而王锡爵代表的复古派,和张居正为首的变法派,这一对矛盾的复杂,远远超出了地方僭越的央地矛盾,而是触及大明所有角落的一个普遍矛盾。

按照张居正提出的矛盾说的基本论点,这个社会都在螺旋反复的上升,知行合一致良知,矛盾相继释万理是矛盾说的主要纲领。

就这个论点,就直接打在了复古派的核心理论法三代之上这个要害之上,复古派认为,当下社会的矛盾都是因为没有遵循三代之上的结果,完恢复三代之上,才能天下大同。

所以,变法派,是复古派生死存亡的危机。

朱翊钧和张居正是一对师徒,在某种意义上,张居正是朱翊钧的爹,负责教育皇帝长大成人,这六年时间里,张居正亲眼见证了朱翊钧的成长,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已经可以为君王社稷主的今天。

朱翊钧在用过晚宴之后,和张居正并没有首先谈论公事,而是聊起了生活。

朱翊钧的私生活是极其枯燥乏味的,就像一台机器一样。

每天早上起来,廷议之后给朱翊镠上课、批阅奏疏,下午去北大营操阅军马,这可能是朱翊钧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在北大营,他可以享受到自由,在傍晚之前回到宝岐司,晚上则是研究农学、和算学。

张居正则轻松多了,早饭吃完去守孝,守孝也是看书、注释,研究的也是农学和算学,每一卷大明会典修完,张居正都会校对,到了晚上则是仰望星空。

两个人的私生活,十分的无聊。

泰西使者黎牙实总是觉得大明皇帝就像是狂教徒,或者是苦行僧一样的生活,黎牙实始终想不明白,皇帝是怎么忍得住,从不骄奢淫逸的,这对天生贵人而言,是极为罕见的。

“超脱,或者说自我认知的脱离实际,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物质的极度充沛导致对情绪价值的过度追求。”朱翊钧说起了自己最近的感悟。

根据他对潞王朱翊镠的观察,他发现天生贵人的这种超脱感,并不是他自发的,这种现象的背后,就是物质的极度充沛。

人在饿的时候,只有一种烦恼,那就是饥饿,当人填饱肚子的时候,就有更多的烦恼了。

这也是南衙缇帅骆秉良抄家法中的核心要义之一。

张居正思虑了片刻,看着漫天的星辰,笑着说道:“陛下曾经问过臣一个问题,臣记忆深刻,打一拳十文,打死人二两银子,大明的势要豪右会自我异化的过程,看似是吾与凡殊,其实是吾与凡异,这种异化的过程是潜移默化的,是长期的,自病不觉。”

“百姓的病症,是干的活儿太多,拿钱太少,而势要豪右们的病症,就是干活太少,拿钱太多了。”

“这是一个分配的问题,大到江山社稷,小到一家一户,都是如此。”

张居正在哲学的领域修为极其高深,很多话,朱翊钧只能跟张居正聊,现在朝中能聊这些事儿的人,只有王崇古。

可王崇古这个人,就让朱翊钧很讨厌,明明什么都懂,但对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总是缄口不言,王崇古太擅长自保,这和拙于修身的张居正而言,完不同。

朱翊钧和张居正讨论的是人的异化过程,而且是大逆不道。

“有些东西,生下来有就有,生下来,没有就是没有,在同一片星空之下,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差距却如此的巨大,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就是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姑娘,面色白皙。”朱翊钧靠在太医院进贡的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太师椅上,看着星空。

哪个姑娘不爱美?但是在田里耕作的姑娘,就是会因为长期劳作,会被晒黑,皮肤会变得粗糙,身材会变形,百姓家里的女人,生完孩子第三天就得下地干活了。

很多东西,就像是皇位一样,生下来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这就是大逆不道的地方,也是历代变法派的核心阻力之一,那就是变法一定会损害到皇帝的权威,这是必然的,想要改变这个生下来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的世界,世袭罔替的皇权,必然会受到冲击。

你一个十岁的孩子,凭什么当皇帝,当帝国的主人?

大家出生的时候,性本同,都是一样嗷嗷待哺的孩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物质的充盈度,直接影响到了孩子的成长,最后走向完两个不同的样子,成为了两个完不同世界里的人。

朱翊钧抖了抖袖子,翻出了一篇文章递了过去,请先生过目。

张居正看完了这篇杂文,眉头紧锁的看着陛下,疑惑的问道:“敢问陛下,这位周树人的笔正,身在何处?”

“坊间投稿而来,朕不知其何许人也。”朱翊钧拿出来的这篇文章叫故乡,里面有个少年叫闰土,还配有一幅插画,是一个少年在叉猹。

内容的梗概和鲁迅的故乡如出一辙,只不过稍微润色一二修改而成。

就像是少年时一起在皎洁的月光下用钢叉捕捉偷瓜的猹,长大后境遇完不同。

从活泼、善良、真诚的少年闰土变成了贫困潦倒、麻木、卑微、木讷的中年闰土,就是人异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物质是其中最大的变量。

王世贞和张居正是同科,王世贞是世家大族,是簪缨之家,所以王世贞对张居正充满了嫉妒、偏见和轻视,你一个腿上泥还没洗干净的张居正,凭什么站在所有人头上,作威作福。

“看其文章意境,似乎和海总宪刚正相同,大抵只有海总宪才能写出这等文章来,但又不是海总宪写的。”张居正读完了这篇《故乡》,起初一看,他以为是海瑞托名周树人所写,但是看完又十分确信的认为不是。

“海先生吗?”朱翊钧笑了笑,海瑞和鲁迅,确实像。

海瑞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是个刚正的人,这和鲁迅真的非常像,都是骨鲠正气本骨,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软的,但是海瑞的文章风格和鲁迅完不同。

海瑞的文章风格,从不隐喻,直接了当,要说你皇帝有问题,从不挂马甲,直接抬着棺材,就骂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的地步。

海瑞对着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如此冲锋,最后的结果也是道爷走后,获得了高升,因为海瑞骂得对,道爷后二十五年是修道的二十五年,也是耻辱的二十五年,道爷也清楚自己的耻辱。

若不是海瑞骂得对,道爷早就把海瑞给砍了。

但是,周树人一生换了无数个马甲,兜兜转转,生怕被抓到。

大明再差劲儿,也容得下海瑞实名活着,这样一个封建帝制的国朝,就是大明。

“海先生。”张居正点了点头,露出了个笑容,朱翊钧笑了起来,很快笑的前俯后仰,张居正也是笑容满面,读书人的修养,不允许他在陛下面前失仪,笑声徘徊在山道上,连绵不绝。

冯保和张宏真的是面面相觑,海先生这三个字,笑点到底在哪里?!

冯保和张宏当然能看得懂皇帝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开心,是那种极度自然和放松的笑容,这是皇帝少有的卸下伪装的笑容,连随行的王夭灼,也只看到过几次这样的笑容。

因为海瑞活着,还能回朝,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这代表着大明国朝制度的健康。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天会卸下伪装,在大明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张居正能够威震主上,那皇帝和权臣的关系一定是紧张无比的,可冯保和张宏非常清楚,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根本的分歧和利益冲突。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开口说道:“大军下月就要开拔前往大宁卫,征战宁卫之事,已经箭在弦上,筹备周了,先生有要交待的地方吗?”

“没有。”张居正摇头,撒手就是撒手,皇帝硬闯进来问,他也是这句,没有要交待的地方。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最基本的政治素养,培养小皇帝成为社稷之主,就是张居正当国第一个五年里根本计划。

朱翊钧继续询问道:“安东尼奥雇佣大明水师营团之事,大抵会先在南洋驻军,咱大明穷到要给泰西人当打手的地步了。先生有要交待的吗?”

“安东尼奥会不会亏,但是大明一定赚。”张居正没有什么要交待的,拥护陛下的决策。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个雇佣营团的计划,不过是为了探听虏情、练兵罢了,正如费利佩二世所言,和平不过是没有绝对优势的遮羞布而已,费利佩二世知道,皇帝清楚,张居正也非常明白。

基于帝制的制度设计,诉诸于武力宣扬武威,是帝国的基本使命和规律。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

“南衙有妖书案。”朱翊钧说起了南衙妖书,就是那本托名海瑞所写的《劾张居正疏》,这股风力舆论南衙缇帅正在四处抄家,来践行皇帝的承诺,言先生之过者斩。

朱翊钧询问道:“先生还有交待的吗?”

“没有。”张居正再次摇头,皇帝的处置是表明继续新政的决心,要用杀人树旗,死人是必然的,枪打出头鸟,自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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