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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是昏迷几天养了阵伤的功夫,怎么是个人她都看不懂了?
金不换可没料到王恕毫无预兆来这么一句,登时大喜,一揽周满肩膀:“你看,菩萨都想喝——走嘛。”
周满道:“我像是那种才一伤好便跟你们放纵自己的人吗?”
……
两刻之后,周满坐在剑壁绝顶上,看着手中刚刚被金不换塞上的小酒坛,陷入深刻反思。
金不换则把另一坛酒开了递给王恕,笑问:“可难得听你主动想喝酒,上一回还是下雨天大半夜。怎么,忽然也成酒鬼了?”
王恕接过酒坛,想了想:“有生平第一大快事,心里高兴,该喝。”
金不换不由一扬眉。
周满闻言,本就拧着的眉头顿时更紧,却是面笼阴翳,轻哼一声:“难怪,原是人间喜忧不相通,我这儿只有生平第一大不快之事。”
话说完,已喝了一大口酒。
金不换瞅瞅她这架势,再看看旁边王恕,禁不住纳闷:“你们这一个痛快一个不快的,喝酒还都找出点理由。我要心里没点事儿,是都不配跟你们一块儿喝酒了吗?”
周满问:“那你有吗?”
金不换一怔,忽然忘了回答。
王恕见了便道:“看来也有。”
金不换回神,没好气道:“没完了是吧?喝我的酒还找我的茬,我是怎么认识你俩的?”
周满笑:“认识我们不好吗?”
金不换叹了口气,仿佛无奈:“行行行,认识你和菩萨,是我金不换命中大幸,好了吧?别废话来喝。”
话说着,举杯向前。
王恕听得他玩笑似的那句,却是看他一眼,又看周满一眼,不知怎的认真起来,竟也举杯:“不,是我认识你们,才是命中有幸,当浮一大白。”
周满一算:“不对劲吧?总不能没人吃亏吧?你们都幸了,那我认识你们,岂不是坏了?”
金不换眼皮一跳,陡地咬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恕一怔,却是一下笑出声来。
只是笑没多时,不知想到什么,又慢慢停下,看向金不换。金不换神情也隐隐沉落下来,向他看了一眼。两人都不再言语。
周满纯是开句玩笑,看金不换气得要跳脚,便笑着眯起眼仰头喝酒,只是喝完了放下酒坛时,却忽见这两人一副沉默表情,倒显得严肃,不免奇怪:“怎么了?”
金不换掩饰得最快,只道:“在想名字。”
周满没懂:“名字?”
金不换便道:“世家那边的财路不是断了吗?我手中既有药材的渠道,前阵子又因为炼春雨丹,聚集起一些能炼丹的修士,便想不如自谋生路,开间丹堂。虽是从无到有,艰难一些,千头万绪,但总好过以后仰人鼻息、受人掣肘。”
周满道:“这倒是好事一件。至于名字……”
前世金不换可不就是从丹堂开始的?最终成长为能与世家一较高下的庞然大物。不过他那丹堂当时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开始回想。
王恕听后,斟酌了片刻,道:“人有病痛,如在苦海。慈航斋如何?”
金不换扇子一合:“不错!”
周满却忽然一怔,抬头看向王恕:前世金不换的丹堂便叫做“慈航斋”,后来更是什么都经营,遍布六州一国。可这名字,竟然是王恕起的?如此想来,他二人在学宫之中便认识,对金不换来说该也是一位重要的朋友。可自己前世,只知金不换交游天下,却半点也不曾听过这泥菩萨的名字?
她脸上有些隐微的异样,王恕注意到了,但这时金不换一琢磨,已从袖中摸出了三枚东西,一人一枚,分到他们面前。
王恕忽然疑惑:“这是?”
金不换道:“旁人有,你们也得有。我金不换出身确实寒微,无物能赠,只这东西上回还剩下几枚。”
那正是三枚泥铸的方孔圆钱。
周满拿起来看,却是还没忘记当时的情状,不由一笑:“你倒是会敷衍我们。不过……泥钱,泥铸的钱,泥是泥,钱是金,你俩都有了,我在哪儿呢?”
王恕看着自己面前那枚,还没反应过来。
金不换已一指道:“周满,圆满嘛。喏,这钱不是圆——”
话到此处,陡地一滞。
只因他手指的那枚泥钱,外面一圈确实是圆,然而里面却偏是个方形的缺孔,再想昔日他戏言周满该叫“周不缺”,不知怎的,剩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王恕也看见了,无言看向周满。
但周满突地一笑,把泥钱一收,抬首看向夜空,忽然手指天边明月,问:“你们看它,是满是缺?”
今夜并非十五,千仞剑壁上固然风清月明,可自然没有满月,仅得一轮下弦月,静谧地在云间行走。
王恕与金不换顺她手指一看,却都不敢回答。
周满便想起前世那张仪说什么月满水满,不屑一顾,只道:“人看月,一年只十二日得满,余者日日是缺;可我看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皆满,从无一日是缺。盖因人为外相所惑,月为太阴,日为太阳,太阳之光成太阴之影,人以肉眼视之,自有圆缺。然月本恒满,不以四时而损,不因离合而缺。人间悲欢喜愁,万类生死存灭,于其而言,只弹指瞬息。梢头月,江心月,山上月,我何时看,它——便何时满!”
我何时看,它便何时满!
周满看着明月,金不换与王恕却都看着她,一时皆想:是周满才能说出的话。
剑顶之上,忽然安静极了。
素净月华,落在他们每个人肩上。
末了,是金不换先举酒,与他们一碰,只笑叹周满:“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周满摇头一嗤:“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金不换一怔,气笑了:“还兴抬杠的。菩萨,你听听,好心当成驴肝肺啊这是!”
王恕眼底笑意温然,谁也不偏袒,只举酒劝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喝吧。”
三人喝酒,各引了一句杜圣旧诗,但在泥菩萨这句后,却是谁也懒得再谈正经话题了,只一会儿讨论回头要怎么应付剑夫子的怒火,又或者聊学宫里最离谱的李谱。
王恕说,此人看似离谱但好像每次都有谱。
金不换不免怀疑,难道他大智若愚?
周满冷不丁来了句,怎知不是大愚若智?
王恕金不换二人于是一愕,纷纷笑出声来,又再次饮酒。
喝到深夜里,大家都有了点醺醺然的醉意,周遭虫鸟声俱绝,周满见王恕腰间还挂着那只陶埙,便借了来,问他怎么吹。
王恕简单教了一会儿。
周满试了试,倒也不难,于是趁着酒意,前世今生皆不去想,只坐在剑阁檐下台阶,吹了几声。
埙声断续,并无哀愁,反倒比王恕以往吹的、金不换以往听的,多一重流风回雪的悠远。
这两人也不知是酒量差些,还是喝得多些,醉意更深,却是坐在更上方的台阶上,一左一右,靠着同一根廊柱,听着周满的埙声。
过了好一会儿,金不换才忽然道:“那日是我失言,若有什么话不妥,别往心里去。”
王恕也道:“是我情急,格外严苛,你勿要介怀才是。”
也无须多言,前嫌便已尽释。
金不换微微合了眼帘,有些累了,便把脑袋全靠在廊柱上,只模糊地道一声:“菩萨,真好啊。”
王恕却坐得直一些,先看他,又看周满,面前有清秋之月,耳旁有静山之风,也慢慢道一声:“是很好。”
今日,在病梅馆中,在就要踏进深渊的那一刻,他所想起的,便是眼前这两个人。
一个曾对他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纵是把漫天神佛搬到面前来,我也只认这一尊泥菩萨。
一个曾对他说,你很厉害,你的本事,远比你以为的更大。只有相信世间会好的人,才能真的让世间变好。
王恕想,他确实很厉害,不仅能胜过别人,还能胜过自己。
人生忽忽,二十载春秋,或许不长。
可旁人活一整辈子,也未必能遇见这样好的两个朋友。他行医问药,见多了人世疾苦、无能为力,从来不信神佛,此刻却感激命运仁慈,好歹为此残生,留了这样一个良夜。
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落寞。
他怕将来坦然赴死的那一天,会舍不得。
手掌摊开,那条乌红的命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掌心正中,王恕正自出神,却忽然见得一片鹅绒似的白,落在掌心。
埙声一停,周满起身惊呼:“下雪了!”
金不换在昏沉中重掀眼帘,抬起头来,果然见得天际彤云密布,竟真的有纷扬雪片洒下,极大极快,不一时便落满他们肩头,盖白了群山,也盖白了剑阁的飞檐和高悬的金铃。
三人立在雪中看着,都忘了言语。
直到远远听见几道法宝毫光从高处呼啸而过,转头看,学宫中已经熄灭的灯火忽然亮起几盏,是有人提着灯笼自下方廊院疾步行去。
周满目力绝佳,已认出其中几个是蜀中四门的首座。
于是忽然想,是凉州那边终于有了结果吧?
七月廿三,日莲宗宗主落败,张仪现身祁连,取走凉州剑印,转道南下。
天下剑印六失其五。
是夜,蜀中大雪,万山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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