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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兰真是清晨时分回来的,所有仆从几乎都听说了点明月峡一役的消息,难免噤若寒蝉,连在亭台阆苑间行走都不太敢发出声音。
整座避芳尘,安静得近乎压抑。
自上次因处置泥盘街的事与宋兰真起了分歧后,宋元夜便都待在剑门学宫,再没去过小剑故城。只是他毕竟是宋氏少主,金灯阁那边的消息依旧不分巨细地传来,对于最近发生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对三大世家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噩梦。
神都那边现在都乱成了一锅粥,紧急召集各大世家的长老等话事人商议,只是竟无一人能立刻拍板定下主意:王氏代家主王敬,闭关终南山已久,连他亲儿子昏迷不醒,他都没给半点音信;陆氏君侯陆尝自败于张仪之后,便再未出现在人前,夜半时分常有附近的人能听见从陆氏倒悬山上传来的哭号叫喊,神都早已风传陆君侯一败之后失了神智,已成了疯子;而原本安定的宋氏,却因为明月峡一役实为宋兰真主导,多少有些抬不起头来,无论商议什么事都只好沉默不语……
宋元夜现在本该回到神都,主持大局。
只是自父亲宋化极伤重不治离世后,他便与妹妹相依为命,诚知此时此刻最难受的该是妹妹。
从明光堂出来,他轻声问旁边的下人:“妹妹现在何处?”
那下人小声道:“回来后便进了水榭,已经两个时辰。”
宋元夜不语,立在原地犹豫再三,还是朝着水榭走去。
阶前所种牡丹,这些日来无人打理,又早过了花期,已呈委顿之态,枯败在枝头。
竹帘里一盆剑兰,始终有叶无花,不曾绽放。
潺潺的静水从榭前流过,宋兰真就坐在那盆兰花旁边,身影从竹帘里透出几分来,动也不动。
宋元夜屏退下人,自己掀开竹帘,轻轻唤了一声:“妹妹……”
宋兰真依旧盯着榭外的流水,头也不回:“你来干什么?”
宋元夜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只不过是一次失利而已,望帝会插手此事,是谁也不会料到的。三大世家以往也不是没有对抗过帝主……”
然而宋兰真听到此处已觉难以忍受,回想起明月峡中那悍然发动的剑印,终于豁然起身,冷声将他打断:“什么叫‘一次失利而已’?你知道什么!今日的三大世家,早非昔日的三大世家!今日的望帝,更不会做昔日的武皇!我们不是赢过一次,就一定还能赢第二次!”
宋元夜顿时怔住了,他本意只为宽慰,可谁想到宋兰真如此较真?
这一刻,他也生了气。
宋元夜没忍住道:“不赢又怎样?世家不也曾臣服于武皇吗?输了也无非就是再为人臣罢了!当年父亲——”
“啪!”
话音未尽,一记耳光已经落到了他脸上,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近乎僵硬地抬头看向宋兰真。
宋兰真的脸上只有无尽的失望:“你还有资格提父亲吗?”
宋元夜问:“我为什么没有?”
宋兰真胸膛起伏,于是添上了几分压抑的悲怒:“那他离去时对我们说的话,你都全忘了吗?他辛苦半生、筹谋半生,甚至连性命都丢掉了,难道是为了让我宋氏再向人卑躬屈膝、俯首称臣吗!兄长,你是宋氏的少主,可你所做的哪一桩、所说的哪一句,符合过你的身份?”
这时,她看他的眼神是如此寒冷,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宋元夜忍不住想,往日和善的妹妹,如今为何判若两人?又或者,是她一直如此,只是自己从未察觉……
他仔细地往前回溯,终于问:“仅仅因为那一日,我不同意你们水淹泥盘街的计划吗?”
那是一次极其明显的裂痕,也是她第一次那样疾言厉色。
宋元夜以为,那是起点。
可谁想到,宋兰真听完这话,面上失望之色更浓,甚至发出了一声嘲讽的笑:“是了,你若自己能察觉,又怎会做得出那样偏颇的决定?兄长,你想知道,是不是?”
说到这里时,她调转视线。
一道纤弱的身影已经在远处立了多时,一袭白裙,蒲柳之态,打扮素净,唯有腰间悬着一挂五色丝绦,是其升任绮罗堂副使后的信物。
宋兰真便抬手指着那道身影:“那我问你,她是怎么回事?”
宋元夜随她所指一看:“赵霓裳?”
他不明白极了:“小小一个绮罗堂侍女,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宋兰真声音陡地抬高:“你也知道她只是小小一个绮罗堂侍女,可为何我才回神都主持了一场花会回来,这小小一个制衣侍女,竟成了绮罗堂副使?”
宋元夜顿如坠入五里雾中,甚至花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件事来:“她曾被周满救过,因此得了她信任。那一回周满要杀王氏的徐兴,便是赵霓裳先来禀报。她身份虽微,却识得时务,将来于我们未必没有大用。我市之以利,给一些恩惠,有什么不好?”
“陟罚臧否,关乎人心,岂能全如你这般任由心意?”先前的失望,已经变成了疲惫,宋兰真慢慢垂下了手,“你只为赵霓裳说了三言两语,便将绮罗堂副使之位给她,让其他人怎么想?那些资历更深、本事更大的,对她心生嫉恨之余,也必对你这个少主的处事暗生不满。只是那时我不愿提出来,以免伤你颜面与威信……你当真以为自己做得很对吗?”
宋元夜听到这里,总算懂了,但也感觉心冷了:“所以从那时起,你便因为这一件小事,对我生了不满,只是引而不发,直到今日?”
宋兰真道:“不错。”
宋元夜道:“我以为我们兄妹二人,相依长大,本可无话不谈。你若有不满,当时何不言明?”
宋兰真道:“当时言明?你是宋氏少主,才做了决定,提拔了人,我一回来,便要否决,你的颜面何在、少主的威信何在?”
宋元夜问:“那为何今日偏又提起?”
宋兰真望了他许久,从小相依长大的血脉之情,到底还是慢慢流涌出来,将那全然的冷酷理智压下。
她惨笑一声,只道:“陈规已经死了。昨夜明月峡一役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犯了错,带累了宋氏,从此以后,我们所面对的对手,便不再只是一个小小的金不换,而是屹立在这天下三百余年未倒的望帝。我回来后,便一直在想,倘若昨夜我也死在明月峡,兄长往后,能依靠谁呢?”
宋元夜终于听出了她话中那抹悲凉,为之一震。
宋兰真却已侧转身:“你走吧,我真的很累了。”
宋元夜看着她背影良久,张了张口,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到底还是慢慢从水榭中退了出来。
宋兰真听见那竹帘掀起又落下的声音。
陈规所用的那一柄古怪刀刃的残片,就摆在她身旁的桌案上,刃锋上所沾的鲜血已干,足可使人窥见昨夜其旧主死前经历过怎样的恶战与挣扎。
明月峡,仙人桥……
她耳旁几乎不可抑制地再次回荡起那一道凛冽的声音:“哪怕黄天无眼,后土无明,这宇宙洪荒,有三千大道可证——也绝无一条,是留给阴谋诡计!”
宋兰真缓缓闭上眼,这些年来所做过的事一一浮上来,心中其实隐隐知道周满所言不假,自己的确误入歧途。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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