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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下落,她素衣一袭,身形单薄,却偏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独具生命力的韧性。
只往上一站,不少人已在心中叫好。
但擂台东角的人群里,也有人面色难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那罗定也在此刻翻身落到台上,鹰隼似的双目,紧紧锁住赵霓裳,一言不发,只一拱手。
赵霓裳敛衽还礼。
擂台边又是一声钟响,二人顷刻间便交起手来。
罗定使的是一双精心打制的弯刀,形如弦月,奇诡迅疾,走的明显是快刀一路,攻势迅猛,有若狂风暴雨。
甫一动手,竟便将那两刀同时向赵霓裳身上环去。
赵霓裳想也不想,先退三步,同时右手一张,便从袖中放出了一道银光,切向罗定手腕。
罗定自是抽刀回防,以刀背相对。
顿时只听得“当”一声响,弯刀被撞歪,那银光也倒飞而回。
这时,众人才看清,那竟是一把银色的梭子,两头尖尖,宛若小船。
赵霓裳纤指一勾,它便好似被无形的丝线控制着一般,游回了她身边,一圈一圈地转着,将她整个人护在其中。
二人这一轮交手,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金不换见了,都忍不住呢喃一声:“这还是当初那个赵霓裳吗?”
犹记得,刑台边,无力乞求;春风堂,绝望恸哭……
今日擂上,却已进退有据,威势凛凛。
罗定近战,赵霓裳远攻。一个不断试图拉近距离,将双刀舞得犹如满月;一个却旋身挪步,凭借精妙的步法在这算不上宽阔的擂台上移转,避让着对手的锋芒,同时窥伺着对手的破绽,一有机会便冷不丁飞出一梭。
众人目光全在那银梭与双刀之上。
唯独二楼栏杆上坐的妙欢喜,竟是取出了纸笔,一面紧盯着赵霓裳腾挪的步法,一面在纸上飞快地记下什么。
不远处的李谱,也是面露微笑,手指放在栏杆上,随着赵霓裳步法的节奏,轻轻叩击。
短兵对上飞梭这等灵巧的武器,本就不占什么优势,赵霓裳步法又偏极妙,罗定难以捕捉到她身形,纵有一身力气,也不能使出,打得一会儿,便渐渐显出劣势。
“当”地一声,又是瞅准他破绽的一梭。
但这一次与之前不同,在那银梭撞歪他右手弯刀之后,赵霓裳一拍腰际,悬于腰间的那一挂五色丝绦,竟然飞起,迎风便涨,好似灵蛇一般,将他的刀连同握刀的手一并卷缚!
罗定大惊,手臂用力,才发现这五色丝绦之上附着一层奇异的灵力,自己居然无法挣脱!
这一时,胜负眼见着便要分出。
台下众人实没料想赵霓裳还有奇招,也没想到罗定会如此不济,顿时嘘声一片。
一直站在角落里观望的何制衣,更是面色铁青。
然而只有罗定自己才知道,这五色丝绦绝非众人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上面附着的那一层灵力,看似温和,可一触及人的皮肤,却传来一股冰冷之意,隐隐甚至带着一股吸噬之力,自己体内的灵力受其影响,控制不住一般,便要被其吸出。
片刻间,他已出了一头冷汗,感到不妙。
若这般僵持下去,只有一个“输”字。
可他也是连胜六轮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场,只差这一场,就能拿到旁听的名额,又怎能轻易言弃?
一念转过,决定已下。
罗定牙关一咬,早已藏于齿后的那枚丹药,瞬间破碎,暴烈的药力冲入四肢经脉,像是火焰点燃滚油一般,周身气血激发,两目都隐隐显出一分赤红,气势也陡然一壮!
他五指用力,臂上肌肉坟起,便毫无预兆地将那捆缚住他的五色丝绦崩断!
赵霓裳顿时一惊。
与此同时,罗定却已瞅准机会,提刀飞身扑上!
这惊变猝起,实属突然,全场一见都不由“啊”了一声,有人已判断出来:“他服了气血丹!”
二楼周满站着不动,仍平静地看着。
妙欢喜与李谱却是同时停了下来,皱起眉头——
因为赵霓裳的步法乱了。
就好似正弹奏着一曲美妙的仙音,忽然间断了弦,剩下的音律全都错乱了,嘈杂了,找不着调了。
气血丹于参剑堂的天之骄子们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灵丹妙药。可在这些为了一个旁听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的人身上,却拥有足以逆转战局的力量,而这种程度的丹药,是学宫规则所允许的。
赵霓裳怎能料到对手还藏了杀手锏?
她丝绦既断,召来银梭,却也被罗定左手之刀打落,眨眼间其右手之刀已逼近到眼前!
罗定冷冷地道:“要怪,就怪你风头太盛,命不够好吧!”
这一刻,似乎不仅是输赢的一刻,也是生死的一刻。
赵霓裳听得见罗定杀机凛冽的声音,也听得见周遭的惊呼或叹息,甚至还夹杂着几声嘲讽的、幸灾乐祸的笑……
千形万象,皆从眼前划过。
人人都有不同的反应。
唯有楼头那道玄衣身影平静如旧,天光再热,也热不了那一双深渊寒潭似的眼。
赵霓裳看见了,于是也想起了——
东舍那间屋子里,她操纵银梭,急射向周满。
可周满竟看也不看一眼,仍旧探手向她伸来,不顾那银梭即将穿透手掌!
她当时心中一骇,生恐银梭伤人,下意识将其撤回。
于是下一刻,那只冰冷有力的手掌便扼住了她的咽喉,用力捏紧,为她带来了死亡的恐惧。
周满看她的眼神,比她的手掌还要冰冷:“你怕杀人,就不能杀人;你怕被杀,更会裹足不前。与人交战,最怕的便是一个‘怕’字。旗鼓相当之时,拼的只是胆气。你若不懂这个道理,纵将《羽衣曲》修炼到第九层,也不会赢!”
可这是最后一场,她怎么能不赢呢?
在绮罗堂中,做得再好,位置再高,也不过就是宋氏的家臣;但剑门学宫旁听的名额,是新的机会,新的可能!
若不抓住,焉知下一次是何时!
人的一生,有多少幸运可以消耗,又有多少机会能被错过?
赵霓裳心中,忽然便有一股极强烈的不甘、不愿与不服,犹如烈焰一般炸了起来!
在这危急一刻,罗定刀尖已到她眉间。
赵霓裳竟一咬牙,伸手抓过那已然落下的银梭,用力挡开这一刀,任由另一刀扎到自己肩上,也要将手中银梭递向对手,宛若银月般向前一划!
这赫然是搏命的打法!
需要抉择的人,瞬间变成了罗定。
他决然未料赵霓裳忽然间变得如此凶狠,眼见她刀插肩上,也不退一步,心中已为其气势一骇,这夺命之梭又在眼前,便更乱一分。
罗定下意识选择了后退。
这一退,固然保得了性命,可也再无尽头——
一退之后,便是再退;有了再退,就有三i退;直至退无可退!
赵霓裳肩头鲜血长流,染红衣襟,脚下却不仅找回了先前的韵律,甚至因为她此刻的全神贯注,还更要流畅、更迅疾!
纤指轻点,飞梭似水;皓腕回转,挥袖如云。
纵是一袭素衣,仅有腰间丝绦为其点染,然一身鲜血赤红,已足以作霓裳之舞!
步法翩跹,裙裾翻飞!
她哪里还是在与人交战,分明像是在起舞!一支步步杀机的天舞!
场中所有观战之人,几乎已发不出声音,只这样震骇又惊艳地看着。
妙欢喜怔忡良久,忽道一声:“我明白了!”
她目中异彩闪烁,两手一翻,便取出一面镶金嵌玉的琵琶,横抱怀中,削葱根般的长指于弦上一勾,登时发出一道如裂银瓶之声,恰好合上下方赵霓裳那凛冽旋出的一步!
随即便如滚珠一般连拂。
嘈嘈切切,间关莺语,或急或缓的琵琶声竟与赵霓裳翻飞的身形合作一处!
周满回头看了一眼,金不换也不免惊诧。
李谱同样没太想到,先看着妙欢喜怔了一怔,随即再看场中赵霓裳,听着耳畔琵琶乐声,细数她步法韵律,忽然也福至心灵:“我也明白了!”
他一拍腰间,却是翻出了那面名作“退堂”的鼙鼓。
也不用鼓槌,只用双手拍击。
“咚咚”的鼓声,却不似琵琶那般穿金断玉,而是在低沉中震响,自有一种来自古战场般的苍凉浑厚。
这一刻,赵霓裳已疾步将罗定逼至擂台边缘。琵琶鼓声将那《羽衣曲》推至极致时,她身形也快至了极致。
天外忽传来一声悠长的啼鸣,好似在与这舞乐相和。
所有人抬起头来,便看见天边飞来了一只羽作五色之鸟。
当赵霓裳打落罗定双刀,将那一枚银梭指向其眉心之时,那五色之鸟恰好落下来,站在她染血的肩头!
瑰丽的羽翼,闪烁着熠熠的神光;
那鸟儿小巧的脑袋上长着一根金色的翎毛,轻轻卷曲起一点,竟有几分睥睨之态。
赵霓裳方才对敌全无旁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茫然不知,直到分出了胜负,感觉到肩上一重,才看见这只神鸟。
擂台周遭,忽然一片惊叹。
所有人虽不识得这鸟儿来历,但其啼鸣和着方才妙欢喜、李谱二人所奏乐曲,料来极有灵性,又偏落在赵霓裳肩头,怎能不令人称奇?
妙欢喜扶着自己那面琵琶,见了这五色鸟儿,却是出了神,竟一声轻叹:“是迦陵频伽……传说中的妙音神鸟,能出天音,只为天舞而歌。它是为她而来,为她而歌的……”
其语虽轻,众人却都听见。
赵霓裳不由怔忡,转眸望着肩上这只神鸟,心中忽然饱胀的一片,眼角含泪,只轻轻一声呢喃:“为我而来,为我而歌……”
她只一身素衣,衣裙染血,肩上却立着这世间羽翼颜色最漂亮的神鸟。
灿灿烈阳照下来,整个人也好似为神光照着。
这一刻,她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连片刻前作为她对手的罗定也不由为之心生震颤。
不少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然而更多的人纷纷向她道贺,擂台周遭,已为之鼎沸!
所有人都知道——
赵霓裳已脱胎换骨,今日之后,她的名字将会传遍整座学宫,未必下于参剑堂里那些天之骄子。
角落里,那何制衣早已目瞪口呆,脸色灰败。
周满立在高处,看着这沸腾景象,将所有人的反应收入眼底,跟着笑了一声,但瞧见那羽翼漂亮的神鸟,又莫名生出几分惘然寂落来。
笑意在唇畔隐没,她垂下了眼帘。
金不换也惊异于这一战竟能引得神鸟出现,心中有诸般情绪,然而回想方才赵霓裳与人交手的风格,实在是太过熟悉,于是下意识回头看向周满。
可谁料,竟只见得一角玄黑的衣袂转过廊角。
他一怔,跟了出去。
楼内是一片恭喜热闹之声,楼外却是一片安静清冷。
周满只立在阶前,遥遥向着东南剑壁方向望去。
那一座剑阁,静静矗立在剑壁绝顶,飞起的檐角,悬着苔痕长满的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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