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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10月19日,郑忻峰18岁,还不是后来的郑书记。
沉默着掐灭指间没抽完的小半支红梅,将烟头弹向夜幕下的护校河,看着抛物线在某个上升点消失不见……
郑忻峰随手扯了两把身上皱巴巴的衬衣,从临州师范学校男生楼2#407宿舍洒满月光和秋凉的小阳台上缓缓转过身来。
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宿舍这个破烂的小阳台上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夜,此时,天刚蒙蒙亮,里面的那几个家伙,都还窝在被子里呼呼大睡。
经过这一夜,郑忻峰首先想明白和确定了一件事:没什么大意外的话,自己应该是重生了,就像网络里写的那样,人生突然间回档,回到了1991年,中专三年级上学期的秋天。
而这个前提是,他刚不久之前,死了,在不断奔波忙碌的人生中,一次登机回国的舷梯上,猝然倒下。
如果那是存在于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故事的话,这件事应该会在今早登上热搜,以及电视报刊新闻的头版头条,因为在那里,时年49岁的郑忻峰,是一个大名字,很大的那种。
“当然也可能我没死,倒下之后又被救活了。只是因为修炼《九转金身决》几十年终于大成,所以分出来了一个元神,回到这里。”
因为不敢也不愿意去接受、想象和面对,自己“死”后的那些事,那些人,郑忻峰努力这样安慰自己,缓冲情绪。
顺着这个思路,他很快又想到并想明白了第二件事:等等,既然真有重生这回事,不会在那个世界里,江澈那混蛋其实就是重生回来的吧?!
卧槽,他好像真的是!
种种迹象都很像是啊。
应该就是了,这狗东西,居然瞒了我们所有人一辈子,估计连林俞静都完全不知道。
粗略回忆,算一算时间,前世江澈那波突然开始开挂,好像是92年初的时候了……比我这回晚几个月?
“所以,他现在是不是?”
“如果现在还不是,会不会晚几个月也过来?”
“……”
一时之间还有太多东西来不及细想,郑忻峰一念间抛开愁绪,开始兴奋起来了,毕竟他跟江澈不同,一向没有那么细腻的情绪,也没他那么谨慎周全,而且,老郑同志现在才十八岁,正正经经是一名青少年。
年轻的身体不抗事,因为激动和各种情绪的交杂而不住颤抖着,郑忻峰甩开俩膀子,几个大步走回宿舍里,来到江澈床边。
阳台进来第二排左手边的上铺,江澈仍然裹着被子,对着墙,侧身躺着,睡得很死。
“是他,不会错的。”
郑忻峰认得他的东西,当下左手一攀,用力抓住上铺床栏,身体借力一跃而起,右手呼啦在空中抡圆……
“啪!”猛地,照着肩膀大臂位置给了江澈重重一巴掌。
等到江澈吃痛加惊吓之下,一骨碌慌张翻起来,扭头乱看。
“江澈,毕业去不去茶寮?”
郑忻峰第一时间快速而语气认真问道。
因为他相信,在这种半睡半醒,突然惊吓,几乎完全懵逼的状态下,江澈绝大概率会给出下意识的真实反应。
“什,什么啊?什么寮?我去你大爷的,你干嘛?!”床上的江澈双眼迷蒙,表情可怜又茫然,略有些恼火道。
郑忻峰盯着他看,仔仔细细,目不转睛,盯着,盯着……这反应,不像是假的。
所以,他不是。
至少现在还不是。
“那,老子不得玩死你啊?!”
报复,必须先报复,全面报复,一瞬间,前世各种被江澈坑骗的经历统统浮上心头,郑忻峰想着,更加兴奋了。
正准备进一步展开想象呢……
“郑忻峰,你神经病啊?!”江澈大概三分元神终于归了位,坐在床上一边揉着肩臂,一边没好气向下骂道。
他倒是没大声,因为宿舍里另外几个睡得足够死,这会儿还都还没醒呢。
郑忻峰没说话,抬眼又看了看他。
眼神诡异而复杂,让人琢磨不透。
江澈心头狐疑一下,和缓了语气,小声问:“怎么了,有事啊?”
“嗯,有事,叫你起床背书,好期末给我抄啊,哥们这回可全指望你了。”郑忻峰咧嘴笑起来说,他是在笑,但是笑容莫名给人意味复杂的感觉。
“起你大爷,我背你大爷,这特么才十月中,而且现在才几点啊?!”江澈转头示意外面的天色,远天那边,月亮都还没完全下去呢。
接着,他又转回目光,仔细看了看郑忻峰,似乎有点儿不太放心,继续问:“你刚说什么,毕业?还有什么寮?”
“茶寮,我前两天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地方,说是特别偏僻穷困,村里有学校,但是招不来老师,孩子们没得学上。”郑忻峰连忙解释。
“所以?”
“毕业我们报名去那边支教吧,江澈,就咱毕业这个年纪,过去待上个一两年,其实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嗯?
这么突然么?
怎么老郑这浑货,一夜之间变得这么伟大了?
江澈疑惑,犹豫了一下,摇头:“我不去,我家里爸妈爷爷还等着我毕业回去教书呢。”
这是一方面原因,另外一方面,因为叶琼蓁前几天提起过,江澈最近正考虑要不要尝试一下争取留校呢,只不过因为还在考虑,他没有说出来。
“那不行啊,你得去。”“不去肯定是不行滴!”“咱杏花婶,还在稻谷堆旁巴巴等着你呢。”
郑忻峰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自觉间嘀咕出来了,好在,声音是个渐说渐小的趋势,到最后这一句,基本已经完全隐去。
江澈只听清楚了前面一部分,当下愈加茫然,不解问道:“为什么啊,为什么我必须得去?”
“因为……”因为你未来的媳妇儿会在那里遇见,因为咱的宝贝天才小冬儿在那里,未来的奥运冠军周映也在那里,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乡亲、朋友,因为那里会有一场巨大的泥石流,因为……很多事。
因为,茶寮,这个现在你听来陌生而偏远的小山村,其实是刻在我们生命里的地方啊。
郑忻峰整一大堆的理由翻腾在心里,但是一条也说不出口,不由得郁闷起来:原来重生知道太多的感觉,也并不完全是好的,负担实在太大了,而且啥都不能直说,非得拐弯抹角想辙去实现或避免。
再者说,要是出现意外怎么办?那么多人的人生啊,总会有意外的。而且,出现意外的发展真的就都是不好的吗?
脑子好累,算了,要不我直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老江,让他去操心烦恼得了?
不行不行,那样的话,很多事情的发生发展就不圆润了啊。
而且这才刚第一天,老子还远没玩够呢。
“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咱一定要去那个茶寮支教?”
这时候,床上的江澈忍不住又催问了一句。
“因为,因为……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郑忻峰突然声情并茂地小声哼唱起来,也不管这首歌这时间出来了没有,江澈有没有听过。
一边唱,一边他跟没事人似的,从江澈床边缓缓走开。
这件事本身太过复杂了,茶寮之于现在的江澈,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郑忻峰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好的解法,而且时间也还早,还有小十个月呢。
慢慢再弄吧,总会有办法把人骗过去的,不急,郑忻峰心里这样想着,慢腾腾又摸回自己床上躺下,盖好被子。
郑忻峰在被子下面躺直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在江澈看起来,完全就是已经秒睡的样子,就像他平时一样。
但是其实,郑忻峰并没有睡着。
他不想睡,按说本应该很疲累的身体莫名的没有任何困意。
同时他也不敢睡,怕自己压着的神经一放松,兴奋劲儿一散,就会不能自主地投入那些痛苦的思考和想象。
人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感官似乎特别的敏锐,没一会儿,郑忻峰就听到了江澈下床的声音。
估摸着是被我打得完全没睡意了,哎哟,过来了,停在老子床边了,特么的他不会是要来打回去吧?
结果并没有。
郑忻峰很快听到江澈走去墙角架子拿脸盆牙杯的“钪当”声,看样子准备去水房洗漱了。
周六上午依然是有课的,这时间去水房人少,可以不用排队挤位子。
崭新的一天,不,是崭新的一辈子啊,郑忻峰稍微一想,觉得自己更应该好好洗洗,开口说:“老江帮我的也带一下,我一会儿就来。”
他好像不记得自己的脸盆牙杯是哪个了。
江澈说:“滚,你自己怎么不拿?”
郑忻峰说:“我拿热水。”
“这天气用个毛的热水。”江澈这样说完,墙角传来又是一声轻微的“钪当”,终究还是把郑忻峰的脸盆牙杯带上了。
水房。
因为不是很确定自己的毛巾是哪一条,干脆就没拿,郑忻峰洗完脸满脸的水珠子,抬头转身朝江澈那边看去。
江澈正对着镜子拨头发呢,三七四六的翻来覆去似乎有点儿纠结。
“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咳咳,这臭小子长得还真是……不愧是二十多年后网上小孩们发评论,说靠脸也可以成功的企业家第一名啊。”
“不像老子,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气质……嗯,老子那一路走来,靠的完全都是才华和气质。”
郑忻峰挂满气质和水珠的脸,倏然出现在墙上那面有着一道斜向裂缝的镜子里。
镜子不大。
站远了看,他和江澈的脸,恰好以那道裂缝为界,一人占了半边,莫名有种双雄类电影海报的既视感,而且整体质感不赖。
但是站在江澈的距离和视角,画面就不一样了,在他眼中,郑忻峰那张脸就跟个鬼似的挂在他脑后肩头,看得久了,经不住瘆得慌。
“你今天好像不太正常”,江澈似乎有些担心说,“真的没事?”
“真是没事”,郑忻峰说着顿了一下,改口道,“哦不,有。有一点小事,你午饭后没事的话,陪我出去逛逛怎么样?”
“去哪,干嘛?”
“就随便逛逛啊。”
“那,我有事。”江澈说:“我跟叶琼蓁约好了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哦。”
对哦,郑忻峰心说差点忘了这茬了,唉,叶琼蓁,那可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女人和一盏省油的灯哦,以江澈现在这个年纪和心态、阅历,到最后少不得要受些伤害。
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啊,年轻人趁早有点儿有些磕磕碰碰,受一两回感情的伤,挺好的,有利成长。
郑忻峰无所谓想罢,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已经亮起来许多,路面上也已经有早起去餐厅吃早饭的学生了,问:
“对了,老江,我饭卡你看见过没?找不着了。”
“不用找。”江澈说:“反正你卡里也早没钱了。”
早饭用的是江澈的卡,两个人刷了六个大馒头,就着一包榨菜,没一会儿工夫就啃完了。
郑忻峰吃得很香,意犹未尽。在曾经度过山珍海味、各国佳肴都已经吃遍,吃厌的半生后,一时感慨,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这年头的馒头确实好吃些,还是因为它在这样的时光和情境里,才那么香甜。
上午三堂课,郑忻峰坐在破旧的教室里,像一只等待飞虫的蛙一般,仰着头左顾右盼。
课是不听了,数学一概听不懂,记背类的知识也一早就已经忘光光,唯独英语很好,好到远比授课的老师更好许多,所以也不需要听。
教室里坐满了青春稚嫩的面庞,或依稀熟悉,或已经陌生,郑忻峰坐着一圈圈看了不知多少遍,偶尔回想起与其中一些人后来的交集,以及他们未来的人生轨迹,觉得有趣且神奇,同时不禁感慨。
大概吧,绝大多数青春少年的迷茫憧憬与冲动幻想,最后都会变成一张张中年人平凡而疲惫的面庞。
当然,有一些郑忻峰心底更加想念和期待的身影,并不在他的眼前和这个教室里。
准确的说,是除了江某人之外,全都不在这。
老彪,三墩,大招,陈有竖,秦河源,小冬儿……曲沫。
这其中有的人,他要是不去找,很可能会出事,比如挖煤那俩货,还有那俩街头小混混。
而有的人,他去找了,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自己会出事,比如其中某位极度没文化的沿海跑船大佬。
那彪玩意可不是什么善茬。
至于这位名叫曲沫女同志,那郑忻峰可太了解了,她现在家里电器事业正是蒸蒸日上,迅猛发展的时候,富二代小公主的日子,过得正好呢,估计也不是太好收拾。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在恍恍惚惚中过去了。
午饭还是刷的江澈的卡,两个人抢一份番茄炒蛋抢得剑气纵横,叮呤咣啷。饭后,郑忻峰很自觉的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宿舍,准备出去晃悠晃悠。
眼下应该先干什么呢?
搞钱。
当这两个字理所当然而又丝毫不容任何置疑的,直接出现在郑忻峰脑海里,他脚下猛地站住了,人停在路口,难得一次,眉间露出纠结不定的神色。
是得搞啊。
问题是,搞钱,前世的他和江澈,乃至包括他们周围的所有人,其实都在这件事情上取得了无比巨大的成功。
真的要以相同或不同的方式,把那场人生再重复一遍吗?
郑忻峰纠结犹豫,是因为他在昨晚醒来后,其实对此懊悔过。
在那个世界的故事里,江澈差不多在1997年之后,就开始逐渐隐居幕后,专心做他的女儿奴去了。
所以,在那以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原本作为追随者的郑忻峰,反而渐渐成为了一般公众眼中更有影响力也更辉煌的那一个。
他充满激情和动力,努力把握着人生和上天给予他这个穷小子的莫大机会,他做很多事,除去原本的登峰乳业外,他做旧实业,做创新产业,做贸易,做投资,具体到做半导体,做前沿医疗……
一直没有停歇的脚步,一直持续了很多很多年。
直到“昨天”,当他结束又一次忙碌疲惫的行程,正准备回国和曲沫共度俩人的25周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人在登机的舷梯上,猝然倒下。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这样再来一遍。”
“而且现在回想,我们这一群人最快乐,最有意思,也是到后来最为怀念的一段时光,其实还是刚开始,大家一起努力做事,赚些小钱,一点点改变生活处境的时候啊。”
“那时的激情、喜悦和美好,都是后来很难再从那些看似巨大和辉煌的成功中获得的。”
郑忻峰正这样想着,感受着,计划着。
“老郑。”江澈呼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是奔跑的脚步声。
郑忻峰回头,等他跑到面前,“你不是要跟叶琼蓁去图书馆吗,怎么来了?”
“临时有事不去了。”江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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