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访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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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郯神色谦和，笑而礼道：“郯久仰先生，贸然来访，扰了先生雅趣，实在惭愧。”</p>

云石笑道：“山野粗人，疏懒愚钝，愧受将军亲临。”说罢，他看向我，又是一揖，“夫人别来无恙。”</p>

我讶然：“先生见过妾？”</p>

云石莞尔：“叟居长安之时，曾登门府上，当年夫人还不满七岁。”</p>

我了然，微笑：“先生记性甚好。”的确，那般年纪，像云石这样其貌不扬的老头，是引不起我多大兴趣的。</p>

魏郯又让魏安上前见礼，完毕之后，云石命童子斟茶，请我们堂上去坐。</p>

棋台之前，方才与云石对弈的青年还坐在那里，见得我们来，也不起身，只淡淡一笑。</p>

我愣了一下，方才侧面不曾看清，如今走近来看，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竟是十分标致，可谓丰神如玉。</p>

云石道：“此乃博陵崔珽，今日路过舍下，与老叟饮茶对弈。”</p>

“博陵崔珽？”魏郯目光微亮，道，“莫非人称‘麒麟子’的崔珽？”</p>

云石抚须笑道：“将军既知晓，叟可不必多言。”</p>

崔珽神色宠辱不惊，也不起来，只坐着向魏郯一揖：“不才幸会将军。”</p>

魏郯还礼：“某久闻先生贤名，不期巧遇，实万幸。”</p>

我不知道什么麒麟子，博陵崔氏却是知道的。那是个在前朝就已成为一方气候的士族大家，名人輩出。不過，我有點不待見這個崔珽，年紀輕輕卻舉止傲慢。士族裏吹捧出來的才子也不少，能吟两句诗就能得个什么龙啊凤啊的名号，说不定这就是个徒有虚名的酸腐纨绔。</p>

魏郯显然意志坚定，崔珽的慢待他似乎全不放在眼里，笑意从容。</p>

入座之后，童子奉上茶。</p>

“寒舍粗陋，只有旧茶野水，将军与夫人公子且将就才是。”云石道。</p>

我喝了一口，心中大噪。剑南的毫露，从前在长安三金才得一两，如今想买都没处去。这个云石的旧茶野水，当真金贵。</p>

云石道：“此茶乃老叟当年离京之时，傅司徒亲手所赠。老叟珍藏多年，今日夫人来到，正当待客。”</p>

我讶然。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幼时的旧事，有一阵，母亲曾埋怨父亲，说他花大钱买了三两毫露，却一下拿了二两送人，敢情那时送的就是云石。</p>

“先生心意，妾敬谢。”我欠身礼道。</p>

魏郯微笑：“当年司徒好结交贤才，某曾闻其与先生在梅亭共主曲水流觞之会，传为佳话。”</p>

白石先生笑而摇头：“陈年旧事，何足挂齿。”</p>

众人寒暄一阵，崔珽却向这边一礼：“先生与将军稍坐，某还要往别处访友，暂且告辞。”</p>

白石先生毫无异色，只望望天，道，“天将有雨，子圭莫留得太晚才是。”</p>

“珽知晓。”说罢，他唤人来。两名仆人从厢房里走出，手上却抬着一件物事。我看见，愣了一下，胡床车轮，那不正是魏安的推车？</p>

再看向魏安，他也望着那边，神色诧异。</p>

仆人将推车放在阶下，却上堂来。只见崔珽一手撑地，一手从案几下把双腿挪出来。</p>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方才行礼不起身，原来是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p>

堂上一阵安静，只有茶水在炉中冒着热气。崔珽脸上毫无尴尬局促之态，任由仆人将他抬到车上，在把车朝外面推去，车轮碾过白沙，绵绵地响。</p>

“人言麒麟子，经天纬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虚穿。”崔珽的身影消失在竹篱外，魏郯向云石道。</p>

云石捻须：“子圭贤能，虽残不不失其志，尤为可贵。”</p>

“哦？”魏郯看着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处？”</p>

云石却笑而摆手：“不可说矣。”</p>

饮茶聊过些闲话之后，云石问魏郯愿不愿与他对弈一局。魏郯欣然应下，二人坐到棋台边上，开局博弈。</p>

我并不是一个修养到家的旁观者。从前父兄们要做什么对弈之类的雅事，从来不会找我坐在旁边点缀，因为我坐不到一刻就会开始捣乱。当然，裴潜例外，他下棋，我能稳坐两刻。</p>

如今，当我的夫君在这出尘之地与闲人对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画里的侍女，姿态优雅地坐上小半日。这不是没有我强自耐着性子的原因，不过苦中作乐也是乐，我发现看这两人厮杀也当真有趣。</p>

魏郯棋风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尽显流氓本色；而云石则棋路缜密，防漏补缺，处处使绊，不掩老奸巨猾。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他们的棋路，有时能看懂，有时看不懂，再过几招，忽而又了然。一局下来，云石险胜。二人执子相视，忽而各自笑了起来。</p>

“先生棋艺奇绝，果名不虚传。”魏郯恭维道。</p>

云石客气道：“将军谋断纵横，方寸亦见杀伐之姿。”</p>

二人虽谦让，脸上神色却各是跃跃欲试，于是，清盘再来。</p>

往来之间，天上渐渐有了暮色。外面的随侍来问，说天色不早，是否回去。</p>

云石笑道：“将军若不嫌老叟舍下鄙陋，南面有草房两间，何不留宿一夜，叟有几本棋谱，正欲与将军切磋。”</p>

魏郯闻言，面露微笑，向云石一揖：“如此，却之不恭。”</p>

军士征战惯了，出门在外常备露宿之物。夜晚，从人在竹林里扎营，我和魏安则跟随魏郯留在了云石的草堂里。</p>

崔珽在晚膳之后就回到了此处。从云石和魏郯的话语中我得知，他游学在外，上月来到商南寻访云石，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这里。</p>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我见过在家吃不饱饭的，见过出门被人打劫的，还见过天天为睡在何处发愁的。但崔珽这样身有残缺衣冠整洁乘车观花访友游学的闲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p>

不过，我对他那推车的兴趣更大。在庭院里，我问魏安，那推车是何来路。</p>

“不是我做的。”魏安坦白地答道，“崔公子的车轮比我做的轻便，造式也不一样。”</p>

我不禁惊讶。这世上，还有能跟魏安比聪明的人，而且还造出了同一样物事。</p>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让人兴奋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来之后，魏安一改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竟上前跟他说话。</p>

我看到魏安颇有教养地行礼，然后，二人说起话来。许是说起那推车，崔珽露出些讶异的颜色，一瞬间，似乎有光芒从那双目中亮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