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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我军遇伏,没想到会连累你,段女侠。万分对不住。”三峡名胜极多,林阡通过地标分辨出所处方位,意识到已在可以对盟军求救的范畴,但本来是自己心急才离开柳闻因、单枪匹马当先来援越风的,此刻再发信弹劳师动众来给他接应没有必要。林阡想着“敌人再多,我也能对付”,便在野渡旁拖了条破烂的孤舟,修补片刻试了可以下水便立即付诸行动。这时他转头来发现段亦心眼神空洞、失魂落魄,总觉得她今夜的所有遭遇都是给盟军挡了灾劫。
“没关系我们扯平……”她急忙说,面对着一个擎起火把扶她上船的林阡,她不得不控制着自己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红,控制得比舞刀弄剑累多了,“我能走……自己来。”
“段女侠,你救了我越风将军大部分兵将的性命,这份以德报怨的恩情,林阡此生都将铭记在心。即便将来你可能隐居世外、林阡未必能还,但只要你有用得着林阡的地方,林阡便一定会不遗余力。”他诚挚地对她承诺。所谓以德报怨,当然是指襄阳城一度风传“吴越夫妇之死是金国细作段亦心和变节的惊鲵所致”,中线的红袄寨兵将不止一个曾与段亦心不共戴天。
“并不是‘怨’。只是太多巧合引起的误会。”她轻声叹,“即使如此,盟王和天骄还是认可了我的为人,哪怕要冒着失去自己威信的风险……该说感谢的,应该是我。”
“当今举国大战,金宋之分一目了然,同道反倒隔镜两端。”棹临长江,他忽然想起那个最初憧憬江枫渔火的自己,想起云雾山上那些可爱的暂时却都回不去的战友,想起受战争迫害永远回不来的麾下和敌人,他真想尽快结束这动荡的乱世,“待有一日天下太平,两国之间再无争议,清浊才是泾渭分明。”
“嗯。”她懂,他说的是江湖,和她想的一样。行到窄处听他叹惋,她于不经意间转头,那时天上有月华倾泻,穿过半空遮蔽的横柯,流淌到他的身上,稍纵即逝,却刚好逢他回眸,那忧郁的眉眼,深沉的面容,寂寞的双肩,竟和这凶险却壮美的山河一起构成了一幅清幽水墨,她觉得这辈子她都忘不掉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人了。
忘机不过片刻功夫,争端便又寻上门来,谁教他是林阡,必在风口浪尖?风紧,段亦心骤然耳朵一动,还未提醒林阡“小心”,那千钧力道便从高处猛降,断崖式落坠刀光白花花一片直笼林阡。
“段女侠,靠你了!”林阡反应自然比她更快,早已判断出敌人方向以及强度,故而一边拔刀拒之,一边将船棹交托给她——当然要继续划,此地波涛汹涌,礁石暗潜,本身就不宜久留、更适合敌人突袭,唯有赶紧离开西陵峡去往水势稍平的巫峡方才能对他俩有利。
段亦心即刻听从。于是在林阡与不速之客的五回合攻杀间,小舟毫不停息地又朝西行进了数丈远,甩开了不少随那人而落的等闲金兵。但随着他们的络绎落水,段、林二人心情却轻松不得,只因被刀光照彻的战局他们清楚看见来人是——卿旭瑭,所以,没人掠阵又何妨?
林阡,敌人再多,你也能对付,那敌人至强呢?
卿旭瑭和段亦心的那一战本就才结束没多久,避开越风等人之后,显然还在不远处寻找儿子和段亦心,想必也已见过了完颜匡那帮追赶兵书的残兵败将,之后立即就闻乱而来。“这样说来,越风确实就在不远。”林阡笃定接战,他向来如此,通过山水可确定大致的地点范围,通过敌人可追溯我军之精确所在:卿旭瑭既然在这里,越风必然也在附近——这里虽然离段亦心落水处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不能对越风刻舟求剑,一旦确定宋军此刻离他不远、而他也确实需要援助,林阡便不再吝惜腰间信弹。
虽有不少寻常高手落水,到底还是有金兵赶上,小舟从此左摇右晃速度减慢,使得更多原已落水的渐次追及。林阡不可能任凭这些人挤崩了船,但更不可能教段亦心冒险动武,因此不得不再度一心二用,短刀群攻,光洒满江豪气,长刀单挑,刃显一世无双。刹那之间,危殆变安然,横扫兵械如卷雪,掀翻武将似割草,随着江面变得稍许开阔,船上又只剩下他、段亦心、卿旭瑭三个。
东西走向的船速再快,也比不上上下翻飞的三刀更急。那时,林阡因为救段亦心折耗过,体力大约在素日七成,原以为可能及不上对手,怎料想卿旭瑭原来也被段亦心折耗过?也在素日七成左右!林阡打了七十回合还占上风,方知自己白担心了一场,状态一样,便打得过!自己内力完全比卿旭瑭高啊。
“要我越将军白跑一趟了吗。”林阡一笑,正要放轻松,突然就……岔气了。以为是错觉还想逞强,越打下去发现越糟。突如其来的状态崩盘,要么是因为他刚帮段亦心打通经脉,要么,就很可能来自于卿旭瑭刀法对他与饮恨刀之间交流的干扰,毕竟朔风刀的苦寒、凄凉意象,是那么精准地克着他的心境……
而当内力优势开始失去,刀法便愈发被卿旭瑭克制,林阡初还想掩饰着不被发现,越打就越力不从心,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状态不佳、内力与卿旭瑭差不多的情况下,饮恨刀法对朔风刀法完全无力,急忙像五天前大散关之战那般对卿旭瑭立刻改换“万云斗法”,那是这些天来他只要饮恨刀不顺就选择走的路,一招鲜屡试不爽……然而——
卿旭瑭又一次临阵刷新了林阡的认知,居然对“万云斗法”也有着突破的法门!
万云斗法向来速度越快威力越大,但用不着很快就已够摧枯拉朽,然而,只要对手看出速度的诀窍,就会像卿旭瑭这般,只需与林阡一样快、一样连贯地打出二十五招针对性的“万风来号”,即可击破!而这魔门刀法,虽说在河东时林阡和燕平生一起精炼过,但现在铁定打不到最精湛、招式有的是漏洞可钻,所以会被针对性破解他不意外,意外的是……卿旭瑭怎就这么快全部破解了?!
恍然大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散关之战自己用万云斗法震慑卿旭瑭时,看重的是“那刀法在河东之战曾被谢清发用来震撼过卿旭瑭”,却忘了但凡绝顶高手,既被震撼过,便一定上心、破解,不惜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大半年了,卿旭瑭怎可能不会破!所以西陵峡之战他把林阡给他的震慑还给了林阡!不愧过去的郢王府第一!
林阡完全想不到此人从饮恨刀到魔门刀法一路压着自己,而自己的内气始终不增反降,再打下去,该不会是要……入魔?!怕是连入魔都没资格!越风等人还没来,天要亡他于西陵峡?
三峡,倒也不失为一个壮烈的葬身之处,当年他就是执着那个女人的手在这里燃了一把燎原的星火……心一惊,越是在这种腥风血雨里,他越能记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和话——
“他现在心念不如以往好控制,也是可以原谅的。就像做生意的时候,没本钱时你是什么都不要担心、一往无前的,那种一身轻松和不怕失败,是有本钱时你的注定缺失。”
对,那就当你林阡现在就是当年的你,初涉江湖,一无所有,无知无畏,你对战他时,该怎么打?!
谁规定的打不过就非得放弃饮恨或走火入魔,还有物我两忘的领悟和提升不是吗!
一瞬忘我,回归本我,那样的我会怎么打?我会……借着环境打出气势!
卿旭瑭微微一怔,只因林阡手中刀法剧变,前所未见地……明明外强中空……而卿旭瑭却打不穿那外强……
这是什么刀法,最先只是徒有气势而已,却直接舒卷一幅奇峰连绵、怪石横陈图景,分明是不远处西陵峡的“白狗峡”景象,竟然从刀法中借来呈现!
卿旭瑭极力平静,当即思索破敌,刀法连环进击,彰显变幻莫测。林阡却变得更快,依然占据主导,那时刀法不再怪异、险奇,却拉伸出美不胜收的岩壁如月、重山如扇,那好像是西陵峡里的“明月峡”……卿旭瑭不得不遇强则强,极速跟上,刀法兼具雷霆万钧与行云流水。
不容喘息,林阡又把“牛肝马肺”和“兵书宝剑”接连展现,刀法中联翩无数的壁立千仞、飞瀑高悬意象,使打的人、看的人和接招的人一起淋漓酣畅。不经意间,又巧夺天工地起承转合到“黄牛峡”,刀法中彷如有九龙入水,冲波逆流,雄伟之至——当然巧夺天工,本就是自然所造!卿旭瑭顽抗到又百回合,才终于对着林阡创新的刀招各个击破,但那时林阡怎么可能等他,又给他丢下了旷世难招,“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那时林阡完全失去原有的饮恨刀法、失去魔门刀法,只是个游历三峡的迁客骚人,玩转着大峡套小峡和峡中有峡。一旦和四面八方的水域融为一体,那一刹林阡连人带刀都化为乌有、与这天地万象融为一体,教卿旭瑭登时有种“我正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悲郁,林阡的刀霸悍无匹,仿佛在说:刀法的凄凉,留给你自己吧……
值了,我原是在跟一个刀魂打……虽然悲郁,卿旭瑭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欣喜。但他蛰伏在郢王府那么久,好不容易遇到曹王那样的明主,绝不允许被别人说他“出道即巅峰”,必须要想方设法不被林阡终结和……把林阡终结!
竭尽所能地要把战局拉回到内力而非气势的比拼,那只需找准一个切入点便可以,是哪里,哪里!卿旭瑭灵光一现,对战这西陵峡的险急,我便打出“以险制险”,倏忽沉淀心境、刀人合一,也是临阵创出足以一招鲜的“河山北枕秦关险”、不、还有“人心之险甚山川”,林阡,你我且看谁更险!
“盟王……”段亦心原还吃惊卿旭瑭这一刀的妙手偶得和切中肯綮,关切的话还未出声,便转为惊艳的叹息,随着孤舟的漂移和气候的转变、林阡的刀法妙然化为“朝云触石上朝空”,不再凶险,而是磅礴无垠、绮丽幽深,只因为——
“西陵过了,到巫峡了。”话声刚落,林阡终于靠这段气势的发挥寻回内力,轰然震响刀光暴涨,径直把卿旭瑭打下了江水,同时对越风等人再次发送不必来援的信弹。
“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再行一里开外,段亦心才从惊撼的状态走出,那一刻巫山的云腾雾绕烟弥雨漫,氤氲在整片视野实在不知道是不是他刀法引起的。
还没说话,小舟一声裂响……又失误了,打爆了?!林阡赶紧在樯倾楫摧之前带同段亦心跃入江潮。
休整半夜,一路向西,紧追着越风等人的暗号赶往万州,天快亮时,他意识到她不能这副样子见人,便带同她在山野间找了一户难得的人家,那地方应是不久前刚遭兵燹,主人家早已避难离去,却刚好因为仓促、留了些不要的衣衫。
“段女侠,将就着穿吧。”他做主惯了,直接牵出一件就给段亦心。
“……”阳光洒在段亦心身上,闪烁着陆离的色彩。
“好,就穿这件了。”她尴尬了一忽,柔和地回应了一句,没拒绝这件蓝色的衣裙。
重归巫峡胜境,奇峰嵯峨,烟云缭绕,山岩嵌金盔银甲,江流蕴诗情画意。
“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地方,亦雄亦美,她从未想过,今生会到这里一游。
“段女侠竟会吟这么多诗。”他坐在船头自行给手臂裹缠,说了这么一句,听她沉默许久才一愣,这话好像说的有歧义,可别被她误会是藐视,“啊,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在下……”口拙,越解释越掩饰,她本来还真的误解了有点愕然,现在看到他略带窘迫的样子更增惊诧,盟王他,私底下竟和小王爷一样喜欢脸红吗。
想起小豫王,心里忽添堵,赶紧转头,转移话题:“娘亲教过一些。巫峡诗我最爱东坡《巫山》,‘孤超兀不让,直拔勇无畏’一句。”
“与段女侠确是相配。”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她在巫峡的江上吟诗。
“盟王最爱哪首?哪句?”她坐船尾,远远看他。
他想了想,回答:“应是李频《过巫峡》,‘削成从水底,耸出在云端’一句,峭壁自水底磨砺而生,高高矗立于云巅之上。无论对习武,或做人,都有些启发。”
“倒是像你做派。”她笑了笑,巫峡是三峡最长一段,没想到在攀谈中这么快就过去了,“此地风光旖旎,教人眼移不开,盟王大可多取些意象,创出更多的绝世刀法。”
“怎样绝世,我来会会!”却在那时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他俩平和的聊天气氛,明明都在警戒,偏偏没听得到,那人从哪来?他现身之前,仿佛分散于江天一色。
巫峡峥嵘转瞬逝,瞿塘迤逦接踵来。那人……林阡没想到会在!但是立刻懂了原来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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