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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刃映于她手中水汽,虚实皆是洁净无暇,素来自守清洌、不争气度的岷山剑法,决战平凉时她已经悟出了接近最高层次的“破镜重圆”,奈何离最高层次“镜花水月”总是差了一步,尽管掀天匿地阵里有过灵光一现,却终究没抓得住那稍纵即逝的灵感,是以近来她都和林阡一样苦心孤诣、仔细追思,可惜失去的终是回不来了。
饶是如此,就在这努力自我跃升的过程中随手舞出来的一招半式,都能教旁观者感受到她剑法妙至毫巅、实在令人叹为观止。风格中都有水,但不同于李君前鞭法里水的涌荡,林美材刀法里水的沉降,林阡刀法里水的空明豪放,燕平生刀法里水的“照”,她剑法里的水完全是清澈澄净的上善。
待将物欲全然扫空,心境静而意念悠,身外之物自然去远,这一剑,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没悟出‘镜花水月’,倒是悟出了‘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她妙手偶得,收之桑榆,自是欣喜,却不可能溢于言表。
顺着那《岳阳楼记》,直想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忽而怅惘,心间手上,竟蓦然涌入一丝杂念,难以排遣,仿佛这还是陇右,她正和那个人并肩作战,“主公,说的便是你吧……”
幽叹一声,继续舞剑,每招每式都倾注了全部感情和心绪,是以初始不曾察觉有人正在注视,然而一旦谁接近了她的防线,便无法逃脱她那“七分凌厉,三分孤悲”的岷山剑:“出来!”
那人并无敌意恶意,亦料不到会被她发现,剑到身前都不曾应变,仓促间为了保命以鞘相拦,端的也是个一流高手,她强行试了他五招他都只守不攻,有四序里的“立春木旺水绝”之感,剑法虽然流露得少,但和她风格相似,应该出自追逐大象无形的青城派,而且他这个人,也不知在哪里见过。
她不知他具体姓甚名谁,只记得好像曾经被主母引荐,是自己人?
“洛……洛……洛女侠……”那男人本来也是个剑眉星目的,如果不说话绝对器宇轩昂,奈何一说话就结巴。
她倒是因为这个特征记了起来:“青城大师兄,轻衣失敬了。”青城岷山同气连枝,是以他们之间也可以以师兄妹称呼。
“不失敬,是在下唐突……”大师兄脸红着结巴着说,“洛女侠的剑法,令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程掌门近来可好?”她收起剑,并不在意。
“家师很好。盟王请他帮穆夫人坐镇凤翔,由我来助洛女侠守唐州。”大师兄调匀气息鼓足勇气,居然一口气说畅顺了没有结巴。然而她心不在焉,并不曾明察秋毫。
归途上,一阵秋风拂过,送来桂花香气。
“那棵桂树,正是昔年范仲淹手植。”大师兄驻足遥指,“洛女侠适才之所以悟出那剑招,恐怕是因为这地方正是《岳阳楼记》的写就之处。”
“不是在岳阳楼上写就的吗?”她一愣,他居然看出她适才那一剑的内涵。
“不是,据说当年范公不曾上过岳阳楼,乃是看画而作。”大师兄只要不看她就不结巴,“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让文、画与楼,不再分割于边境左右。”
“大师兄说的是。”她静谧听着,表情淡冷如冰,容色欺霜赛雪。
唉,和十五年前真是一模一样。大师兄想。
一面之缘,她显然不认得他,他却记得极深。
毕竟他记忆力卓绝,连林阡都发现了,“大师兄其实也很适合当细作,为何不当?”
其实他一腔热血,也早就想去金国潜伏,奈何师父判断他不合适,正是因为他那日见过她后脸红结巴。“细作最忌随意动心!”师父对他满怀希望,当作落远空的接班人栽培,万想不到一日破功,听闻他竟“随意”动心,师父自然生气极了,直接给他宣判死刑,“你便留在青城,以守为攻吧。”
他有时候也很想反驳师父,或许,不是“随意”动心呢?
是夜,吴越先行来到这邓州境内,看河道边的垂柳沐浴在夜色之下,别有一番清冷,便索性下马漫步。凉风阵阵,路人行色匆忙,远近灯火千家。
“只盼这灯火千家,不变作兵燹万里。”吴越虽然做惯了征人,却也因此更向往和平的日子,林阡本意将他调到这里“牵制”完颜匡,如果可以,倒也不想掀起战乱,一直暗流汹涌也好。不过很可惜,金宋两国难逃死战,边境民众最是受罪。
但这话他想到却不可能说出口,他是红袄寨出了名的独当一面善于强攻,怎么可能说出一句倦怠战争的话?只不过,这句心里想的话,竟然在几乎同时由路边桥侧、一个背对他伫立着的瘦削身影说了出来,振聋发聩,惊心动魄。
循声而去,明明早做准备,还是难以置信,一时泪在眼眶。
当年在广南初见,她还是女扮男装,略通医术救治灾民,侠义之心令他钦佩,“在下姓石名磊。”他只觉得亲近,不知何处见过,身边人当即笑说“四个石头”。结伴同行,共赴云雾山比武,一路上欢声笑语,投契之至,于是想拜为兄弟。
云雾山的客栈里被个富家小姐抢了屋子,他抱着铺盖去找她,“我没地方住了,收留收留我吧!”没有发现她脸上的红晕,“你干什么?快起来!”他疲倦地背卧着躺下:“我腰痛,帮我捶一捶吧……今天我们两个睡……”
后来林阡蒙冤落难,他作为结拜大哥不离不弃,她也陪他一起甘受千夫所指,“石弟,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见咱们三兄弟都幸福,永远是好兄弟。如今得遇到你,更是天赐之福。”
被奸人设计共睡一床,为了保他声誉,她主动承认爱恋:“他当然没有强(和谐)暴我,江公子,夫妻吵闹,你难道没有见过?”其实他,求之不得……
“恭喜石姑娘了。”“你们昨晚上去哪儿啦?不会去成亲了吧?还躲着我们,不肯请客吃酒?!”那样轻松的日子,后来去了哪里。不是发过誓吗,这双手,从此以后,他将要一直握着……
快十年了,蜀道上的晴天霹雳,仍然好像发生在昨天,“大家都知道吴璘,我娘还是吴璘的近亲。”“岳母大人是?”“当年江湖上也有些小名气,她叫吴臻……”“她,她有没有说过,她有个姐姐,叫吴珍,但是是珍宝之珍,跟她爱着同一个人?”
那时她已有了身孕,疯了一样地和他去天山和山东求证,结果他们那样甜蜜幸福的爱情敌不过一个叫黄鹤去的男人,那个名叫父亲的陌生的大奸大恶……
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坚持要生下孩子但是却离他而去,当时他不懂,劝不了也留不住。十年间他一直没有再娶,他和他母亲一样认定了就会守一辈子,只是,他只能守,他万万地迈不出乱人伦、反纲常的半步,那是正常人都迈不出的步子,更何况是凡事都循规蹈矩连在河里洗澡都不敢、怕脏了过路人的口的他吴越?
后来他成熟了,懂了,她根本不是不接受这个事实,如果不接受她不会不听劝阻坚持要生下那个孩子,之所以不能被他留住,是因为不想他两难,不能将他拖累。远避尘世,是因为只要世人见不到她,就会越来越淡化对他的嘲笑和谴责。
这十年间,因此有了一个战绩煊赫、毫无污点的红袄寨吴五当家,世人哪里敢嘲笑谴责他,根本不敢揭他伤疤,唯一的一次,还是九年前在黔西,慕容山庄的女庄主说,“我所觉得最真挚的感情,它本身就应该荒唐,吴当家,如果我是你,我很可能不会承认结发妻子是妹妹,刀架在脖子上,都绝对不会承认!”
可听到的那时他毕竟还不够成熟,还不懂,几年后他也没懂,为什么在短刀谷还会看见有人殴打自己的妻子:“怎就有这种人……有妻子,却不珍惜……这天下间,多少人没有妻子……”他向来都是这样,只会惋惜,不知争取。
若要问他是何时懂的?何时?是环庆之战的隐情传到耳边,他立刻就懂了,他对林阡回信说,他真的很敬佩那个叫完颜君隐的小王爷,宁愿冒着乱人伦受谴责的风险,至少让林思雪在身边天真无邪了那么多年,“无论幸福痛苦,至少都在身边。”
林阡的话也坚定了他的心:既然现在的天下都由我们说了算,还何必怀着十年前那对世俗的畏惧?
实在放不下,那就在一起。哪怕只是相互陪伴,携手共度此生也好。
她竟好像有先见之明,环庆之战前夕,便藏在了林阡的军中,下定决心要往山东寻他。
天下大乱,不必她去,他来河南。
站定之时,呼吸凝滞,不知从何处说起,都忘了唤她姓名,那女子似有感应,牵着身边女孩的小手转过身来,温柔一笑,如梦似幻:
“楚坼,叫父亲。”那女孩叫吴楚坼,取自杜甫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他俯身将孩子抱住,忽然痛苦不已:“磊儿,待天下太平,我会带你母女二人,游遍南宋的千山万水。”事先林阡告诉过他,因为近亲成婚,这孩子出生便患有眼疾,看人看物不甚清晰,没关系,可以治,他发誓,他绝不会再离开她们。
“嗯。”她当即到他身旁,如当年一样主动挽住他手,从今以后除了感动不会再泪流。
和爱人重逢,释然而温馨,这一刻无论十年的思恋说不说出口,月光都洒在他们身上,天空墨蓝,片片晴云。
当然这天下不是每一双每一对都在久别重逢。
这一晚的这个时候,正是河东灵泉寺柳五津与凌未波分别之后;亦是莫非刚到河南而莫如知情后因为担忧也紧跟着踏上了这片土;好在陇陕战场宋恒在寒泽叶手把手的教导下从凌大杰手里硬生生抢回了一座营寨、扬眉吐气了一把、冲淡了天下间的无限离愁;但同时却又是辗转过江淮战场的林阡决定当先驰赴楚州、而大病初愈的吟儿则被他勒令着慢行一步……
西中东三线,金宋群雄,都已到位,陈力就列,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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