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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将军,活下去啊,活着才有机会洗冤!”吟儿泪流满面,扑到林阡身旁猛摇着陈铸大吼,想将就要陷入昏迷的他震醒。
“真的、不必……我死,既对你守信,又保护王爷,何不死……”陈铸虽然一直盯着林阡,这句话却也回答了吟儿,他想通了,其实没什么机会,就算真正的落远空最终落网了,陈铸也可能是那个落远空的前辈或接班人,只有吟儿身世之谜揭开他才能完全地洗冤,他不要见到那一幕。为了保住王爷的名誉,他宁可被冤枉成不忠、永不清白,为了恪守对林阡的承诺,他宁死都守口如瓶!
“我……”吟儿有史以来是第一次那样痛恨自己,陈将军到这一刻都以为她不知情,所以连对她都没有说……
“林阡,照顾好她,对得起我……”陈铸的瞳孔渐渐放大,眼看就要失救。
“就算看起来没什么机会,就算现在暂时在宋军,小人当道,你偏要赖活着,他日再与王爷对质,还是像昨晚那样抵死不认,疑点还是你的,有何不可?死皮赖脸,不是你强项?!说啊,快说是什么毒啊!求求你,陈将军……”吟儿哀求,手忙脚乱,软硬兼施,她不懂,含冤莫白的陈铸,昨夜不还有求生欲吗,怎会现在没有一丝,又怎会连权宜都不肯!?
林阡来不及再找军医,只能从身上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出一株灵芝来要给他吊命,却突然发现那正是若干年前陈铸给他的……
“我知你救她救得辛苦,手上还有战事要顾。我与王爷南征北战十多年,夺到手上来的除了武器就只有人命,唯独干净的,就是这一株千年灵芝。你看着办,若是公主需要,就给她用,若她不能用,就你留着。”那是他二十岁的生辰,吟儿不在,是陈铸陪伴于侧。
一瞬之间,纵使林阡也泪湿前襟、忘情大喝:“陈兄,别放弃,一定还有其它出路!就算是吟儿,死过四十九天,我也将她救活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能!”
陈铸却好像听不见了,喃喃自语,断断续续:“这灵芝……就知道不是好货……真他妈苦……”话声未落,手便从林阡和吟儿的手里滑落下去,双目紧阖,气息全无。
“陈将军!”吟儿惊恸,瘫倒在地。林阡呆呆地抱住他,喊不出来也放不下他,想救他的手掌,过了许久还死死地黏在他背上,直到和他的尸身一样僵硬。
悲从中来,忘乎所以,根本不曾察觉帐外异动,直到人声越来越喧哗,竟然连守着他们的十三翼都不淡定:“主公!主母!”
“何事?”在他们进入之前,林阡和吟儿必须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下雪了……”“夏天啊。”十三翼都带着不可思议的口气。
金泰和六年六月中旬,庆阳府出奇漫天飞雪。
《后汉书刘瑜传》曾引《淮南子》说:“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系之,仰天而哭,五月为之下霜。”那是一起著名冤案,后来总算得到昭雪。
今日,陈铸不曾认罪却突然传出自尽于狱中、尸体紧接着就被移交南宋、据称还将被林阡作为落远空葬在短刀谷的青枫浦……陈铸的死忠们不乏傲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愤愤不平之时又见这六月飞雪,如何不既悲又愤?无论来自真定成德军,或是出自陇右会宁府,或是从陕北开始跟从的陈铸麾下们,公审当晚虽然人微言轻,出事前后就疲于奔走,到他自尽还愿相信他,此刻,竟然全军缟素以明志,团结一致借着这飞雪造势,不惜背负谋反嫌疑,坚决请求王爷翻案,甚至有人放话要逼死陈铸的完颜纲陪葬,吓得完颜纲险些连门都不敢出。
经行这飘雪、这纸钱、这群有其主必有其仆的铁骨金军,乔装打扮的林阡默默洒落下陈铸的骨灰,陈兄怎会愿意去短刀谷的青枫浦,他上有王爷,下有你们,怎忍心离开。
吟儿置身那悲愤之中,攥紧拳:“完颜纲,陈将军最讨厌他,我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夜半会审才刚结束后不久,阡吟就大抵知道发生了何事,包括完颜纲咄咄逼人,也包括掩日另一个下线的意外暴露。
“完颜纲太心急,连楚将军都不惜得罪;虽成功逼死陈将军,王爷也只会厌恶他。”林阡让义愤填膺的吟儿先行回去,独自路过这片金军的外围,很快便利用哀乐与落远空约定了会面——
短期内,金军焦头烂额所以落远空暂时是安全的,但是长远来看,完颜永琏必然还是会推翻今日的决定,一则清者自清,二则,完颜永琏宁愿相信陈铸,相信这六月飞雪必有冤情。一旦如此,对陈铸的宠爱和愧疚,会促使完颜永琏加紧加急对落远空的肃清。那一天,因为陈铸麾下的众志成城,眼看着还会比想象中提前。
形势非比寻常,为了南宋的情报网不被攻破,林阡必须收起所有私人情绪,当务之急就是和落远空近距接触,需要得到的消息和嘱咐她的话实在太多。
此刻他站在城外农田里水渠旁,装成一个行人驻足看不远处民众们抢救庄稼,即便有旁人在也很难发现,他脚下暗处原来有凹槽还藏着人:“来了?”
“来了,主公。”楚风雪声音响起。
海上升明月上下线的交流形式大抵有四种:乔装之后面对面,切磋武艺、下棋,零距离地传递情报,这种场合少之又少;至多便是近距离接触、直接以言语交流,像此番他在上她在下,或是在茶馆酒馆里背对背,或是在闹市里装成路人边低声说边擦肩而过;再有的是远距离接触、间接以实物传送,比如使树叶随浪漂流,比如将竹节藏在僻处,又比如采用飞鸽传书,不同人借助专属手段,或定时定点、或随时随地地,由上线或下线收取暗号;最后一种是不接触,完全靠声音,譬如芦管、箫声、哀乐等类似媒介。一切视情报多少、形势缓急而定。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信手拈来。
由于隔空传声毕竟不及书信或言语能负载的消息多,一般都只用作约定前三种交流形式的时间地点,仅有在面临暴露危机时才会启动紧急预案、完全作为应急交流的替代。这些日子以来,由于陈铸闯进飞镖接触者的营帐打草惊蛇,掩日和所有下线都避免了前三种接触,只是谨慎、耐心地通过芦管收发情报,然而,林阡的这一道阻止令下达的那一晚,按着寒泽叶的剧本,那晚南宋细作们正在经历“动荡不安”,而作为陈铸副将的掩日,正为了“营救”他的陈将军“疲于奔走”,这时候再花很长的时间慢慢吹芦管于情于理都不合,于是只能选择了远距离接触也就是暗中留竹节,而且时间太仓促不得不沿用了老暗号。
海上升明月没有特殊原因不会跨级交流,每一级之间的暗号都不同,但同一级的暗号破解出来却一致,这原本并不是弊端,因为暗号一旦被敌方破解都会尽快更换。然而,楚风雪为了陷害陈铸,搭上的岂止那个飞镖持有者的性命,掩日还有一个下线早几天也被她牺牲,使完颜纲“最近才刚破解海上升明月暗号”。正是为了持续不断地害陈铸,这些天来她和寒泽叶真实情报都靠芦管、配合作假的老暗号全都没换。掩日原以为完颜纲一心一意搞陈铸不会留意这第二日就会毁弃的老暗号,可谁想到无巧不成书,掩日的第三个下线刚巧也暴露了,这暗号送上门给从河东回来的仆散安德去直接破解了林阡的紧急阻止令!
最天命难违的是,那竹节上其实已经销毁了很多东西,偏巧留下了陈铸的名字……
忙中出错,百密一疏……林阡不忍苛责,罪不在她,还在自己,确实下令太仓促,正准备看好戏的寒泽叶都被打个措手不及。不过往好处想,这到提醒自己继续完善海上升明月的不足之处:“往后,同一级的不同下线,暗号也最好不一样。”当然,海上升明月复兴没几年,能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很不错。
“是,主公。”楚风雪声音淡定听不出悲喜和起伏。
“那被捕的下线,怎样了?”他继续问。
“据说,至今还被关押拷打,但消息真假不知,具体地点不明,为何暴露也难以窥探。此番为了陷害陈铸,掩日和下线们都是靠芦管传信,将近一个月那下线都不曾和掩日有过接触。但如果那下线更早就暴露,掩日恐怕也早就暴露,我,委实也很难说了。”海上升明月中人无论哪种接触方式都绝不会给对方瞧见正脸,正是防止对方轻易获悉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旦变节连累自己。然而,如果置身金军天罗地网中,不需要面对面接触,只要近距接触、甚至远距离接触,都会有暴露的风险。
“不会更早。若你俩很早就已经暴露,海上升明月不会运作如常,近一个月来陇陕我军也不会屡战屡胜。毕竟金军再怎样放长线,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战事如此紧迫,你俩只要暴露一个都是必抓无疑。”
“主公说的是,所以迄今为止,掩日和我还能向主公传达情报,然而掩日只怕不得不防了。虽然将近一个月都没有接触,偏是前晚这道紧急阻止令,掩日和所有下线都间接交流、交集便是那竹节,那被捕的下线是最后一人,所以担负着销毁竹节的任务,却没销毁干净,还被控弦庄截获。”楚风雪说,“利用竹节发号施令的源头,在仆散安德心里不是掩日就是落远空,而接收指令的人全是那下线平级,全是海上升明月的第三层,对于金军来说价值太大,仆散安德必会对竹节悬挂处方圆几里那几个时辰进出的所有人进行调查。所幸当时,所有细作都一如既往、带了不少旁人在身边掩护,被调查时想必也能混淆视听。”
“不管仆散安德是否肃清,掩日一脉近期都务必闲置、休整,因为即使没有这个下线被捕的枝节,单是这一出出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戏,都已经给掩日及其下线的军心带来了骚乱。何况,仆散阿德不可能不肃清,掩日一脉确实从上到下都有暴露风险。”林阡其实不太认可控弦庄这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风格。
“好。就让他们暂时都赋闲,接受调查期间,绝不参与任何行动。”楚风雪令行禁止。
“这些全是第三层的人,只要像这般预知了风险,便有能力躲过一劫。”林阡说,“放心,此次必然有惊无险。”
“我明白,海上升明月到了第三层以上,警觉性和责任感素来是非常高的,环州那一个,和最近自愿牺牲的两个,都是你口中这样的人,然而凡事总有例外,被捕的这一位,处理竹节的方式实在不敢恭维,不得不说,程凌霄教徒无方。仆散安德决定到他那里就收网,既是因为拿到竹节务必收网,亦恐怕是看中了他必会变节吧。”楚风雪放心别人,却不放心被捕的这个。
林阡回答:“那下线出自青城派,理应是个老手,只是遇见更强的对手。他之所以暴露,有可能和环州那时一样,是第六层、第五层出了叛徒,传递情报时被金军顺藤摸瓜。至于会否变节,不能仅凭臆断,你将他身份给我,我去问程掌门他的为人。”
“希望吧。希望他即使变节、也没留下掩日的任何线索,若然他透露出掩日的蛛丝马迹,只怕会有利于仆散安德找出掩日。”
“也且相信掩日,他是八大王牌之一,我当过和他一样的人。察觉凶险、全身而退这两大能力,皆是为了掩护你落远空而生。”林阡安抚楚风雪,“至于你,最重要,务必先保全自己,让掩日一脉闲置后,除我号令之外,你暂时也不要作过多行动,派人打探那被捕下线所在之事,交给‘转魄’那一脉去做。”
“所幸主公在陇陕还有‘转魄’可用。”楚风雪说。
林阡笑:“还有‘灭魂’,也在环庆,我将他启用了,不过他最近没有别的任务,只是协助‘掩日’、保护你不暴露。”
“真是……主公这安排,教我又体验了一次当主公的感觉。”楚风雪一笑,心里愈发妥帖。
交流过后,她由暗转明,重新回到城中,混迹在陈铸麾下里,算不上默默无闻,化名赵昆的她,其实受陈铸知遇之恩,也被陈铸的一些部将认得,但是他们都懂她现在属于控弦庄,理解她出现和离去为何神不知鬼不觉。更多时候,他们都一心悬于为陈铸伸冤,不可能关注她:“将军必有冤情!”“王爷明察!”
她心冷如铁地站在人群边上,却忽然不受控地,朝着林阡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人群的最前面,还有一个掩日,不同于楚风雪曾经转职,掩日素来就在陈铸军中高层,是陈铸最得力也最信任的副将之一,今时今日势必走不开,置身那六月飞雪之中,被周围的气氛裹挟,也不知这滴突然为了陈铸流下的眼泪是真心还是做戏:“对不起,将军……”
困顿中,想到陈铸素来对他们的推心置腹,又想到从陈仓到庆阳陈铸都一直被自己出卖、最后也算是自己亲手制定的证据将他害死,难免歉疚、伤心,百感交集,如鲠在喉,可是,想到环州那个宁可自我牺牲也要保全他的下线,想到从小坚定的信念和潜伏到金国前发过的誓,兀自又坚定了心念:“但我是细作,我活着就是为了背叛身边亲近的人。”
陈铸麾下群情激越,王爷府外程门立雪,完颜永琏却始终坐视不理,不是因他狠心,而是陈铸噩耗来袭,他才刚勉力站起却又昏倒,病势凶急,纵连王爷都不能幸免,事发后半日都不曾醒。
“王爷他,怎样了?”轩辕九烨难得一次这样紧张。
“还没退烧,不过好很多了,没有性命危险。”凌大杰感同身受,为了王爷和陈铸眼圈通红,“天骄大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王爷没事就好。”轩辕九烨稍微放心,转过身行。
走到府门口,见到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喧哗着要完颜纲陪葬的陈铸副将,轩辕九烨即刻搂着他脖子一边往外疾行一边直接扭断。
冷血地将那顷刻软倒的尸体扔在人群中:“陪葬?那是你们现在正做的事。”
悲愤到极致的众人竟有那么一瞬的噤若寒蝉,愤怒顿消,悲伤填满。
天色向晚,纷飞雪中,轩辕九烨渐行渐远。
完颜纲逼死陈铸、要完颜纲陪葬?
冷笑,最后见到陈铸的、给陈铸致命火毒的人,明明是他,毒蛇轩辕啊。
天蒙蒙亮的时候,是他带着凌大杰吩咐的、完颜永琏要给陈铸赏的饭,走进那黑暗阴湿的大牢。陈铸才打开那盒子,便激动地全部吃完,脸上挂着“王爷还信我,我这辈子值了、满足了,哪怕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的笑。
“陈将军。”他看见陈铸这笑容,便更坚定了这决心,“我也带了一壶酒来与你对酌,这酒名叫断肠散,你可喝吗。”
“什么?”陈铸万万不曾想到,轩辕九烨为何也不给他活路?!
“你求生欲太强,傻愣的二王爷为了救你不知道还会同几个人乱说什么,我总不能连他也杀了。”轩辕九烨轻声说时,纤长的手指已将那酒壶递上。
陈铸那样的心窍,怎可能看不穿?一霎他就懂了,为什么公审时,轩辕九烨一句话都没开口,只是抱剑在那里像木头一样站着,明明他职责应该和完颜纲一样,一样斥责、质问和钉死自己。
“二王爷和二王妃说时,你这毒蛇,是在床下躲着,还是墙角蹲着?”陈铸用一副小人嘴脸,含泪望着轩辕九烨嘲笑。
“那竖子,为了保你恨不得昭告天下,所以风流才硬生生将他留在了凤翔,说实话,到了危难关头,你才能发现谁对你最真心。”轩辕九烨则笑起完颜君随来,“不过我得知真相委实比二王妃还要早,得知的时候,才懂你在夔州、黔州,为何三番四次干涉我的计划,从前我误解你存着私心,原来,并不是私心。”
“公审时世态炎凉,人人明哲保身、或者落井下石,唯有你,毒蛇轩辕,不屑与他们为伍,像个局外人一样冷冷看着所有的戏。”陈铸难免对轩辕九烨改观,轩辕九烨唯一一次睁开眼,定定地望着陈铸,还是为了控制陈铸。控制什么?如果陈铸说出真相,他手中剑立即出手削了陈铸。
“大殿之上,千夫所指,纵使王爷不信你、万般痛苦和不舍,你都没有说出半句真相自保。到那一刻,我才知你是同道中人,相见恨晚。”轩辕九烨带着敬重说。
“你也会保密,是吗。”陈铸的心一点点地硬起来,但也一点点地暖,与此同时求生欲火速降低。
“挡王爷路的人,我都不会留,其中或许有对王爷重要的,我看看处理。”轩辕九烨认真地对他保证。
“好。天下可无我陈铸,不能无王爷。”陈铸慨然接过酒壶,只有他死去了,完颜君随才会闭嘴,真相才能永久尘封。
凌大杰和楚风流的默契,陈铸和轩辕九烨也有。
“下一个落远空,我会为你抓住。然而,陈将军之英名,或许永世都不能澄清了。”轩辕九烨面露一丝遗憾。
“我本就是小人,怕什么身败名裂。”陈铸一笑,轩辕九烨微微一怔。
“毒蛇,这酒饮下,我便交了你这朋友,往后我不在了,王爷他,就由你来守护。”陈铸不再犹豫,一饮而尽。
“诡绝,三十多岁了,都没活明白吗……交朋友的酒,岂能一个人喝。”轩辕九烨亲眼看着陈铸倒下,微笑,也喝了那酒一口,“断肠之苦,你都不怕,我又何惧,我送你一程,便陪你一程。”他虽事先服过解药,到底也受了些损伤,此刻越走越觉腹疼,步履却始终坚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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