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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吴太君哪里不知道心意,笑道:“才什么时辰?天还没黑,就催我家去。我原是带你出来顽,倘顽得不开心尽兴,留下什么不足的事体,岂不是白添了挂心?也没了带出来顽的本意。林丫头只管听我的话,安心在这里看戏,我有你老子陪着就足够了。”叫林如海:“你再陪我逛逛,便家去。”又吩咐章回:“你在这边照看着。你妹妹要看什么、顽什么,必定要让她尽兴。”章回连忙应了。吴太君又问林如海如此可好,或要做别的安排。林如海没奈何,只得笑道:“外祖母的吩咐主张,还能有什么不到的?就这样罢了。”吴太君便重新坐了竹轿,欣欣然带着林如海打道回府,往庄子上去了。这边单留下章回陪黛玉看戏。又一口气看了《婚闹》《逼婚》《诧美》《释疑》四场,看到剧终方罢。因晚上演的多是《大闹天宫》之类,夜集也不比日集秩序,且黛玉终究挂念吴太君并林如海,这一本终了,两人遂带从人等从集场上往回走。
其时虽近酉正,天色尚明。黛玉想此行不过里许,道路也宽阔易行,加之一连坐了几个时辰,有意疏散一下筋骨,便问章回可否步行。章回想轿椅仆从皆随在侧,黛玉一身穿着步履也无不适,自然一口应允。两个便并头缓缓而行,莲蓬、紫鹃、周万、窦跃儿在后十步相缀。黛玉因还想着所看戏目,只沉吟不语。章回度其神情,察其心意,遂问:“今天的戏,妹妹以为可还中看?”
黛玉道:“很不坏。故事又新奇,编排也细密,人物更真真的逗人发笑。近些日来我戏文也听、也看了不少,竟是从未见过这一种。哥哥,这到底是一出什么戏?是什么新的人,新作的么?”
章回笑道:“果然如妹妹所说。编这本戏的笠先生,原是杭州的一个才子,家贫,又久不第,于是到南京游击将军府里做清客帮闲。大概是五六年前为将军府老大人做七十整寿,写了两出小戏,不想就给谢启庄瞧中了,硬是要淘去给他家的家班写本排戏。也不知道笠先生到谢府后是怎么跟谢大人说的,竟得赠了一处住宅、两名侍婢,专心写戏,每得了新本,通常就用这谢家的家班排演出来。我方才看戏单,见到名号,因问了班主,果然跟谢家家班的掌事原来正是同门,月前才得了这个本子,连夜排练,到今朝也不过第三次敷演。如此新作,可算是真正新得紧了。”
黛玉听他说到谢楷,想到章回送自己的那套《缀裘集》,不觉就笑起来。后又听说是那边流传过来的新作,先是一怔,但稍想一想上月扬州、南京两处情景,个中缘由也就猜到了大半。于是顺着章回的话笑道:“原来如此。想是班主得了新戏,巴不得占个先机,又怕编排得匆忙,万一演坏了害了名头,所以先在乡间出演,等纯熟了再到城里来。”
章回道:“其实今天看来,已经很过得去。这一本也是延续了笠先生一贯的风格,情节新奇,行事紧凑,排场热闹,曲文浅显明白,演出来一派诙谐滑稽,轻巧欢快,正适合今天这样的场合。再看底下的嬉笑捧场,就可见确实搔到了看的人的痒处。”
黛玉道:“正是如此。这一本关目新奇,针脚细密,虽然匪夷所思,却是前后伏笔照应,并不荒诞诡异。可见作者编排故事的功力。”
章回听她评论准确精到,连连点头。但见她说着说着,神色忽而黯下来,露出怅然之色,不禁问:“看妹妹脸上似有遗憾不足,敢问却是哪里?”
黛玉说:“这一出,其他皆妙,只是这人物却不像样。”见章回注目自己,眼里都是鼓励探问,定一定神,慢慢说道:“一个书生,靠着养父家的荫庇,却盗用养兄的名号行那阴私之事。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色而少艾,原本是人情正理。他要真心爱慕那詹小姐,正该光明正大地去求她,偏生从打头儿起就怀着私心冒名顶替,又要占便宜,又要留退路,可见非是什么坦荡君子。待私相结交,当真见了面,被丑小姐容貌惊到,果然当时就落跑了,于詹小姐也罢,于他养兄戚公子也罢,都更无个言语担当。这样的人,就算中了状元,有才少德,怕也与朝廷百姓无益。偏偏他那养父戚补臣,以及岳丈詹烈侯,都是极忠诚正直之士,又是一文一武,亮辅良弼之臣。再看这韩生行事,就觉既辜负了养父教导,也玷污岳丈英名。”说到此处,忽见章回满脸讶色,猛觉失言,慌忙低头,道:“这只是我的一些想头罢了。哥哥……就当没听过我说。”
章回摇头,叹道:“妹妹勿慌。我只是没想到妹妹小小年纪,看事情就这样明白。是我小看了妹妹,却要请妹妹赎罪。”说着,竟向林黛玉拱手过头,而后深深一躬到地。吓得黛玉连忙相搀。章回这才直起身来,说:“笠先生写剧本,多为游戏闲情,工于科白排场,只是词曲间多有市井谑浪的陋习,为着新奇逗趣,格调上往往就有些不及。这韩琦仲便是这一流的人物,也是市井间许多人对穷酸秀才的嘲讽,或有些才具,然而也因此常爱发些白日梦,好色又好名,倘若作出卑鄙下流没担当的事体,跟寻常的小人也无异。不过,只要事先知道韩生并不是什么君子,也不拿君子的行事去规范比量,就只拿他当个笑话景儿看,看他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前倨后恭,难道不也有趣?至于那些讽喻教化,自有詹烈侯、戚补臣这样的人物在,能为妹妹所见,就算不失正直之意。”
黛玉听到这一番话,便笑起来,道:“哥哥说韩琦仲是穷酸秀才,他可也是在官宦门第行走吃住的。”想一下又说:“论起来,那戚公子虽是纨绔,贪玩爱色不肯读书,但细想来,又没有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算不上什么真正恶行。还有那詹大小姐,虽然生得丑陋,又不学无才、行事急切,可是少女情怀一片天真,就算东施效颦,学那等私情密会的出格事,也到底没什么坏心啊。”
章回点头叹道:“妹妹这样说,可见心地善良宽厚了。其实这出戏,原本上还有两场,故事是接在《婚闹》之后,名为《导淫》《拒奸》。说的是戚公子不满婚事,詹爱娟因怕他娶小,又因自小母女与二娘柳氏不对路,于是故意设计戚公子与妹子淑娟相见,想也抓他一桩亏心事,从此杜绝几厢的后患。只是二小姐知书识礼,拼死守贞,才未被戚公子得逞。我因觉这两场过分粗俗卑鄙,才叫班主索性删去不演。再者,单从剧情人物,我也觉着这两出颇有些刻意,倒像是故意要弄出些对比,非把这两个人往死命里贬低了去。待下次到南京,遇着笠先生,必定是要跟他说的。”
黛玉闻言,先是诧异,然后恍然,遂点头道:“哥哥这话恰当。依哥哥的说法,果然是该删去了才稳妥。逗趣发笑之类原在其次,基本的要义大节,却是必定不能错的。编剧如此,写诗、作词、做文章,也都如此。”
章回也点头笑道:“正是。妹妹此言,正得我心。才子佳人本无不可,只要不往阴私下流一路跑去,就是最正经的人伦大道。君子坦荡荡,凡事总有一个正道可走,又何必把官盐混做私盐卖?”说着,望着黛玉只管笑。黛玉听到最末一句,哪里还不晓得是在打趣自己,顿时把个雪白花容飞起通红,又不好跟他动手,只瞪着眼,跺跺脚,转身就走。急得章回赶忙去追,一边嘴里直喊:“林妹妹慢些,留神脚下!”幸而此时就在小丰庄左近,黛玉不过走了百十步,庄门口候着的人已经赶上来接。黛玉只得停下。章回加紧两步追上,又连连打躬赔罪。黛玉到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时羞恼尽去,两人只觉默契又深一层,于是相视而笑,并肩进到庄子里面。
却说小丰庄里,吴太君、邹氏等早看着丫鬟仆妇们把锦扎的结彩楼等物预备起来,就搁在院中大榆树下;又摆一张桌子,上置了茶、酒、鲜果、瓜子花生、红纸束的鲜花等祭供用物,黄铜香炉两边各摆设一盏玻璃灯。待林黛玉等从外面进到院里,吴太君就笑道:“让丫头们把蜘蛛盒子都拿过来供上,再去吃饭。等吃了饭,我们再过来这边耍子。”
林黛玉便叫雪雁把预备的蜘蛛盒子都拿过来,却见雪雁垮了脸,又满面的惊惶为难。黛玉当着吴太君不好多说,趁换衣裳时问她怎地情由。原来雪雁等丫鬟以为乡下虫豸之类最多,轻易就能捉来,不想蛛网随处可见,就是不见什么蜘蛛的影子,大半天工夫,不过捉着两三只而已,此刻被黛玉一问,顿时急得要哭。黛玉忙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哭什么?”雪雁道:“若扫了老太太的兴,连老爷跟前也没脸了。”黛玉想一想,告诉道:“你去找窦跃儿,告诉这个事,叫他把话传给表少爷就是了。”雪雁赶忙去了。黛玉自叫紫鹃、青禾换了衣裳,再去往吴太君跟前,一起用夜饭。
夜饭用毕,重到院中。吴太君才刚坐下,雪雁就拎着大一包东西跑进来。吴太君笑道:“可是玉儿的喜蛛盒子?”叫雪雁拿过来细瞧。见总有二三十个蜘蛛盒子,也有铜的银的,也有雕漆的镶金的,还有葫芦、竹筒、芦苇杆子之类的,看着便十分周全,吴太君就催快快贴个记认,一起供到桌上去。黛玉留神看那些盒子,见一个雕漆的、一个葫芦并一个竹制的盒子底下各有一个小小的双鱼标记,于是挑出来,加了自己的一个花笺记认在上面,然后供到供桌上。其后赏月、吃茶、听书,也不消多记。
到次日清早,众人起来,检视蜘蛛盒子。一个个打开来看时,果然疏疏密密都有网结在里面。唯独有黛玉记认的三个蜘蛛盒子,蜘蛛网把整个盒子都填得满了。吴太君得意道:“果然是我的曾孙女儿!”遂这日逢人就要炫耀一回。黛玉情知是章回的功劳,也不道破,不过后几日又命窦跃儿传了一个纸条,写了林如海爱吃的几样点心名目,如此而已。
却说转眼就到中元,章氏一门都往小丰庄这边洪庙祖茔家祭。祭毕,章望携了一封书来寻林如海说话。正是黄幸从南京寄来,书中说近来神京之中发生的一件大事。预知端的是何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注*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李渔:明末清初文学家、剧作家、美学家、戏剧理论家。字谪凡,号笠翁。著有《笠翁十种曲》(含《风筝误》)、《无声戏》(又名《连城璧》)、《十二楼》、《闲情偶寄》、《笠翁一家言》等五百多万字;还批阅《三国志》,改定《□□》,倡编《芥子园画谱》等。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了较为完善的戏剧理论体系,被后世誉为“中国戏剧理论始祖”、“世界喜剧大师”、“东方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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