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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洪氏看着章望吃解酒的茶,嘴里先笑着说两句前头聚友会文的事,然后方问:“回儿一早逃席,可没什么妨碍吧?”

章望笑道:“你说有事,原来是这个么?他的性子都知道的,最不耐烦这些口角机锋、争强好胜。且在座的多是长辈,彼此又自有话说,也不用他出头牵连。”

洪氏道:“正是这句话,在座的都是长辈,他一个做小子的先躲懒走了,可不是失礼?我只担心这个。”

章望笑道:“不妨的。”又问:“你怎的突然这样担心起来?好赖也是大人,行事章法上我都不操心他的。还是那小子又说了做了什么,捅到你跟前,要你帮忙遮掩?”一时就要唤人令章回来屋里问话。

洪氏连忙止住,道:“我先已打发他歇下,何必折腾?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头,要跟你讨个准话。”

章望问:“是什么?”

洪氏道:“还不就是林丫头这桩要紧的大事?虽是我们跟林伯伯有了默契,到底没定准,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落实。倒是才刚儿在林丫头处,见他两个说说笑笑,比之前更亲相了。回儿是我儿子,他的性子我知道;林丫头却是个知礼的,再没见过逾矩,如今这样,莫非林伯伯已经给她把事体透了过去?果然的话,该重礼谢他才是呢。”

章望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喷出笑来,道:“谢什么谢?又不只是咱们一家的事,他个做丈人的,难道不要出力?”

洪氏闻言大喜,只问:“这么说,真个说定了?”

章望笑道:“说定了。只是林表哥究竟怎么跟侄女儿说,那我可不晓得——我单知道今天聚友,说禅会文,是他自家主动抄了回儿并我们兄弟三个作的诗,又让跟前的小子跑腿,连着几句话一起,给送到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去。”

洪氏听了,长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可算是圆满了。”又笑道:“伯伯那里跟林丫头透了风松了口,后面的事情便也该着手料理起来。大爷可别又忙着躲懒,这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一应事体都照最郑重的来才是。”

章望笑道:“大奶奶也太着急了,你也说如今两家将将彼此透了风,后面的事体且还早着哩。别的不论,总得家里老太太点了头,这门亲才算彻底砸牢靠了。”

洪氏道:“我怎么急了,左右再有三五天便家去常州,且这样亲上做亲的好事,老太太难道还能不肯?总归你跑不脱我的差。”

章望呵呵笑道:“好罢好罢,大奶奶的差遣,我听候吩咐便是。敢问大奶奶,今日急忙忙叫我回来,可还有别的差事指派?且都吩咐来,我好接了手去做。”

洪氏忍不住伸手打他一下,笑道:“什么年纪,还油嘴滑舌的,老没正经!”一厢说,一厢却挨着章望身边坐下,道:“既然两家意思都通透了,虽说还要到老太太跟前一趟,我想总该要有个定礼,交换个表记信物才好,也不必多贵重,只显得我们上心是不是?”

章望笑着摇头,叹道:“你这是还不放心,非得要敲砖磨角、板上钉钉。我且告诉大奶奶,你虑到的这件事,我已经做了的了!若没信物,怎算说定?你看这是什么。”便从袖里摸出一块青竹玉佩,以鸦色与金银丝线错络,上下各缀两粒翠色玉珠。

洪氏忙接过来,翻覆看了几遍,方喜不胜道:“好!好!好!只是大爷怎么回的礼?”

章望笑道:“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你不见上面那几粒珠子?我们没带着玉盘,拿我那双谷纹璧折过罢了。”

洪氏想一想,道:“我记得大爷那两块拱璧,上面一个出水莲,另一个是子母蝠,并不成对,这可怎么使得?家里有倒是还有一块谷纹璧,但雕的又是盘长如意,且是宋郑时候仿汉代的玉,拿出去又不好。”

她这里满面愁容,却把章望笑得打跌,道:“哪来那么多想头?不过就是个信物,拿在手上做个约定。又不是生人,两家早都通了气,还在乎这些?且当时话赶话的,换与不换就在一时半刻,要真按大奶奶这样,把意思都掰碎了磨细了,再查册子开库房取东西,兴头早都过去了,谁还记得这档子事?这可是把轻重缓急都弄混了。”

洪氏嗔道:“这是你男人家的想法。内宅里可不就是成天琢磨这些?林家这边没个正经女眷长辈替林丫头操持,我总不能再不多想一想。且别忘了,玉儿外祖母家可是京城的国公府,有什么不好,岂不是让她在外家也失了脸面?”又问:“我听刚才大爷说,话赶话、兴头什么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章望道:“这倒是我想说的。亏了你把我叫回来,外头正不好再多坐下去。”洪氏忙问怎的。章望笑道:“今儿日子好,观音菩萨成道,世俗人也都忙着要立业成家呢。”

洪氏一听,就明白大致,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下父母哪有不操心这个的?说来姑妈家和谢家,都是金陵城里有头脸的人家,族里人口又丰,若能成就上几对,岂不是大喜?果然哪个看上了哪个?大爷快告诉我。都是亲戚朋友,能帮衬说话的,正好让我赚了这份子谢媒钱。”

章望道:“便是这上头为难。我冷眼瞅着,二表弟有心巴结,可谢家二爷句句话都是问咱们家孩子读书如何。谢冲,便是谢家大爷,他那边倒是诚意,两人正说得有来有去,偏谢家三爷横插一句‘自幼养在大嫂子跟前’,二表弟脸上就冷了。大阿哥、三表弟不好张口,没奈何,我去打个圆场,倒又被谢家三个一齐来问,这才引出了如海的话头——他总不能教别人把女婿抢了去。话说到这里,谢家自然贺喜,一边贺喜,一边又问咱们家的姑娘。”

洪氏见说,就想到之前章回说谢楷之语,只是不晓得谢家究竟心意,不好多言,只笑道:“咱们家的孩子,不论姑娘小子,都是第一等好的,哪个得去了都算有福,怪不得谢家也要来抢。只恨我没能生养两个姑娘,不然,这会子大爷坐在上座上挑拣磋磨女婿,该多得意。”一句话毕,猛然醒过味儿来:“我记得这边二弟妹跟前两个丫头,今年一个十七、一个十五,都是正当年纪呢。怎么不问她们,倒舍近求远地问咱们?”

章望叹气,道:“正是这个道理呢。所以我在前头又怎么坐得住?幸好你打发人来叫,不然,还坐在火炭炉子上不得脱身。只不过话说回来,你跟着姑妈、嫂子,看到谢家的姑娘,却都如何?虽说咱们家有自家的规矩,不可推到外面别人家去。谢家又是名门望族,素有家教,未必庶出的就不如别家嫡出。但凡孩子品性好,我还真个要劝劝平表弟,也是一番善缘。”

洪氏笑道:“大爷这话可是在理了。我看谢家几位姑娘真个不坏,斯文孝顺就不说了,单单容貌一项,一个个的都是美人,跟黄家的侄女儿们站在一起,真叫春兰秋菊各擅其场。尤其是她家大房的六姑娘,格外的出挑不俗,又是十八岁懂事知礼的年纪,显得分外端庄大气,往屋里一站,哪个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看她。满座里也只有曹表妹家的外甥女儿能跟她一处站一站。这倒又叫我奇怪,雅婧那丫头长得虽好,第一眼过去不免太过乖顺,跟她其他表姊妹相处时性子也十分绵软,想不到在外人跟前,竟不见半点儿柔弱。”

章望想一想,道:“曹家外甥女,便是并娘的闺女罢。记得当年阿鸾也是这样,性子太过和软,把大姑太太愁得只能教她‘在家不论,在外万不许露怯,坠了黄家的名头’。有其母则有其女,你做表舅母的顺手时便也照应下个,别叫她小姑娘家家的独自支撑。”洪氏应了。夫妻两个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收拾歇下不提。

次日,章望洪氏方起身,就有常州章府里管事于评夫妇两口儿赶来求见。章望和洪氏相互看一眼,脸上都是大奇:“他两个怎的突然从常州来了?难道有什么事故?”洪氏更想到他两个原是自己的陪房,只怕小东门娘家有事,急忙命领进来,也不避嫌,就让站在禅房厅里回话。结果一问,事情果然跟洪家有关。

原来洪艽为自家一支归宗,替仪真主家尽心用力,那边感慨心诚,族长洪蘼便做主,将当年洪艽之父所属族田重新分还给他。洪艽因一家不在扬州,便议定将其划作四份:一份还归族里,以作祭田;一份仍给族中贫苦无田者租种,收成只取十一,亦许按市价折银计算;一份与洪蘼并几个兄弟算了银两,折到那两爿帮仪真家里开的米粮与生药铺子里做股本;最后一份却是要与洪氏,只道是宗族里补她一份添妆。洪艽既做了决断,自然要告知章家,也要请人一起往扬州处置。章家得知,急忙由章由写信告诉章望这头,一边安排人手,预备随洪家往扬州去。这于评夫妇就是章由特意打发急往南京报信的。

洪氏听说缘由,知道这是父亲酬谢章望与仪真洪家说情之意,却也少不得跟章望推辞两句:“哪有出嫁二十年的人,还跟娘家讨补嫁妆的?”

章望笑道:“是岳父与舅兄弟们的好意,你不领受,反而教他们不安稳。这会子倒是要快快定个主意章程,看是倒换个南边的庄子还是哪里的铺面。定准了,由儿也好处置。”

洪氏道:“左右也不缺那两个子儿的出息,教由儿自己看着罢。”这时方问于评家的:“家里一切都好?英哥儿舅舅家好?那边可定了去扬州的人手时日?炎天暑热,老爷是必不可动的。如此,还是益大爷和阿大父子一起去了?”

于评家的回话道:“家里都好。舅爷家也好。这次是舅家大爷和大表少爷两个去仪真。大表少爷又说,上回接了大爷和大奶奶的信,倒是给他提了醒,打算眼下扬州族田的事情了结了,中秋前先往钱塘、会稽走一趟,顺便就拜访诸暨寿家。大表少爷问大爷和大奶奶这边可有什么要捎带的,提前置备了,好教他带去。”

洪氏就看一眼章望,笑问:“你什么时候就给家里去了信?我竟不知道。”

章望笑道:“你上次随大嫂子到忠献伯府,回来不是满口说三太太的好么?可见诸暨寿家的女儿,确实是值得访看一趟的。”

洪氏就点点头,命人带了于评两口儿下去吃饭歇息,道:“你们昨夜入夜才到的,今个儿又一大早地上山来伺候,想来都没睡得安稳。这边先对付垫两口,再睡一觉,或者下午就又要连夜赶回常州去,也只能劳累你们了。”那两个忙说:“我们听使唤的,哪里当得起大奶奶‘劳累’两个字。”这才下去了。洪氏又转头跟章望笑道:“还要劳烦大爷写信给常州,把话给由儿和阿大吩咐清楚了。今个儿这一早忙的,连早饭都没陪姑妈用呢,我这儿得赶紧去给说个原委、陪个不是,顺便,再找大嫂子说说话。”章望笑应了,洪氏便往章太夫人住的禅院去。

少顷,便到禅院门口。门前的媳妇子正坐在石墩子上打着扇子闲话,见洪氏来,忙迎接上前,问了好,禀告说:“老太太被南京守备侯家和文侍郎文家的两位老太君请了到后头西首禅舍听经文、抹骨牌去了。三太太也在那里伺候着。大太太和二太太往云水寮看几位姑娘。叔太太且屋里坐着,喝两口茶,两位太太就该从那边过来了。”

洪氏笑道:“我原也要去看姑娘们,不如走过去,会了她们再一起来。”便往云水寮去。行到禅院外,就见粉墙竹丛边立着个青年人,雪青色长袍,蓝色绸裤,腰间一条雪青玉带,领口袖口并腰上都饰了紫蓝色缠枝莲花:正是黄年的次子黄旻。洪氏故意颠颠脚,又咳嗽一声。黄旻听见响动,慌忙转身行礼。洪氏笑道:“怎么立在这里,又拉长了脖子瞧?好赖快二十岁的人,还跟小孩子巴巴儿找娘似的,我一会儿定要学给你母亲,看是不是个笑话。”

黄旻听了又羞又惭,垂了头,说道:“伯娘还请饶侄子一遭,再不敢的。”

洪氏就稍稍收起笑,温言问:“到底怎的?可是有话与你母亲说,这会子又顾及你姊妹们,不好闯到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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